政治全球化與人類走向自律社會的進程

民主面臨的卻是一片未知的天地,民主總是需要打拼,總是需要尋找,需要發明,這是民主的宿命。

2016年是國際地緣政治發生強烈震蕩的一年。6月英國公民投票脫歐,11月美國大選保守右翼人士特朗普當選總統兩大影響深遠的政治事件已使眾多評論開始重新盤點全球政治與經濟走勢,再加上世界範圍內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潮流風雲激蕩,一時間,各種重評全球化的論調甚囂塵上。在這些論者看來,自上世紀90年代方興未艾的全球化潮流將從此發生轉折,即使不會戛然而止也會改道而行。

歸納起來看,有以下三種有代表性的論點:一曰全球化的終結。這一論述認為,全球化自始至終即是美國主導的以自由貿易為基準的經濟一體化,特朗普的上台及美國迅疾退出《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PP)標誌着全球化的結束。二曰去西方化的全球化登場。這一論斷的根據是美國退出全球化的同時,中國正旗幟鮮明地宣布承擔起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捍衛和推動全球自由貿易的角色。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今年一月在達沃斯的講話和中國推出的一帶一路戰略便是明證。三曰歐洲版的全球化退潮。這一論點將歐洲聯合看成是歐洲通過經濟整合走向政治整合的全球化示範,因此英國通過公民投票退出歐盟不僅是對歐洲聯盟的嚴重一擊,同時其啟動的是歐盟解體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英國率先退出,接着就會是法國、瑞典、希臘等等。特朗普正式上台之前就是如此認為,不過面對歐洲聯盟對英國脫歐的有效應對,其他歐盟國家立即跟進英國的可能性不大的事實,他今年四月又改口稱讚歐盟十分團結。

經濟全球化隱藏政治全球化

上述論點依據的事實不同,觀察的角度也有區別,但基本出發點卻是一致的,即將全球化等同為全球經濟一體化。有意思的是,儘管在歐洲聯合這一歐洲版的全球化的走勢上,難以排除非經濟因素,但英國本身卻是歐洲聯合中竭力主張歐洲大市場的舉旗人,因此英國脫歐也是重挫了經濟全球化的銳氣。當然,全球化並非純粹的經濟活動,伴隨着市場的擴展,全球範圍內的人員、信息、文化的流動,都不僅擴大了經濟力量對社會各方面的衝擊,也使得經濟因素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份量日益加強。但將全球化主要看作是經濟全球化的論述符合大多數學者與觀察者對全球化的理解。從經濟全球化的視角出發,今天的全球化浪潮可以上溯到1870年至1914年的第二次工業革命期間,被稱之為第一波全球化。此波全球化以石油與電力的大規模應用為動力,但被1914年的世界大戰所終止。第二波全球化則是指1990年代蘇聯東歐共產主義陣營解體之後直到現在的世界經濟大擴展。

依據這樣一種基於經濟發展對全球化的詮釋,確實比較容易得出一個或兩個較為重大的歷史事件如民粹主義的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或英國脫歐都有可能給全球化的進程帶來重大影響的結論。然而這樣的判斷很可能看到的只是歷史的表象而忽視了深層的變動。法國思想家郭舍 (Marcel Gauchet)最近推出其四卷本的《民主的降臨》( L’avènement de la démocratie )的最後一卷《新世界》(Le nouveau monde)。在此書中,郭舍從民主發展進程大視野的角度提出了對全球化的嶄新詮釋,讓人耳目一新。

郭舍從四個方面論述第二波全球化的政治意義:去殖民地化、歐洲聯合、蘇聯解體和經濟全球化。(網上圖片)
郭舍從四個方面論述第二波全球化的政治意義:去殖民地化、歐洲聯合、蘇聯解體和經濟全球化。(網上圖片)

《民主的降臨》是一部史詩性巨著,這是繼1985年郭舍發表成名作《世界的解魅》之後的又一部里程碑式的思想著述。郭舍從基督教是「使人類走出宗教的宗教」的著名論斷出發,將人類近代社會發展看作是一部人類擺脫上帝和形形色色的外在控制而走向自律的歷史。在他看來,這一人類走向自律的進程並沒有因為歐洲乃至作為歐洲文化的延伸地的美國建成民主而停止,相反,民主制度以現代人類走向自律的深層需求作為動力,一經點燃,就必將持續行進。從這一意義上說,他這部著作正是探索民主推進的動力和推進機制的鴻篇巨制。郭舍認為,從歐洲起源的民主制度在擺脫了基督教的束縛之後,隨着傳統宗教社會格局的變化,既須面對宗教缺席的考驗,又須面對各種乘虛而入的世俗宗教如納粹極權主義與共產極權主義的挑戰。在自16世紀以降至今的近代化進程史上,無論是民主對極權的勝利和世界一體化的進程都必須放置於人類走向自律社會的這一歷史框架中去理解。正是從這一立論出發,郭舍提出了對全球化的獨特觀察。在他看來,全球化遠遠不能被僅僅看作是一個經濟活動在世界範圍內的延展,經濟全球化背後其實隱藏着一個政治全球化。

去帝國主義化與民族國家全球化

何謂政治全球化?郭舍基本認同上文提到的第一波經濟全球化的分期,即1870年到1914年歐洲第二次工業革命時期,但他認為第二波全球化從1945年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即已開始直至現在。從政治視角看,第一波全球化是建立在歐洲殖民擴張之上的全球化,是歐洲包括美國力求控制全世界的全球化。而第二波的全球化則相反,是去殖民化時期的全球化,是西方控制全球受到反擊而同時又將自由經濟、市場制度擴散至世界各國的全球化。如果將第一波全球化稱作帝國主義的全球化,第二波全球化則可以被稱之為去帝國主義的全球化。

郭舍從四個方面論述第二波全球化的政治意義:去殖民地化、歐洲聯合、蘇聯解體和經濟全球化。前三個方面的政治意義是顯而易見的,而就經濟全球化,郭舍也明確指出經濟全球化絕非止於簡單的經濟市場的擴大。第二波全球化同第一波全球化的一個極為重大的區別是,第一波是以歐洲為中心發生的,而第二波則自始至終就貫穿着一條去歐洲中心的線索。從1941年的北大西洋憲章到1947年的關貿總協定均體現了這種自由經濟必須惠及世界各國和各階層民眾的公平訴求。總括起來,所謂政治全球化即是全球的去帝國主義化以及與其相對應的民族國家的全球化。在他看來,今後的世界,不僅再難以出現帝國這一形式的國家框架,甚至不再存在帝國體制產生的土壤,民族國家的全球化根除了帝國產生的條件。進一步說,民族國家的產生和發展並陸續走上民主之路也正是人類走出宗教、走向自律進程中的一環。在民主降臨的路上,民主擺脫了傳統宗教的束縛,戰勝了各種極權主義的世俗宗教也克服了多種內部危機。但是今天的民主面臨的卻是一片未知的天地,民主總是需要打拼,總是需要尋找,需要發明,這是民主的宿命,也是民主的動力所在。歐洲聯合進程正是民主戰勝極權主義之後正在尋找的新路徑和力求開拓的新世界,這也即是郭舍將其《民主的降臨》最後一部命名為《新世界》的奧秘。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授權發表。

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