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是我最早認識的三個中文字。那麼,我最早學寫的中文字又是哪幾個呢?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12個字描紅,印在帶黃的玉扣紙上,每字佔一格,約有九平方釐米那麼大。我們握着白色的羊毛筆,在墨盒裏蘸了墨,就聚精會神,在紅字上一筆一劃地填,即所謂「墨寫覆紅」。小孩子初學執筆,不知筆法、筆順為何物,填在紅色之上的黑色變成了名符其實的塗鴉──黑色的烏鴉。我的第一位老師是一位姓陳的女老師,也是鼎村人。陳老師教我們這班同村小孩時很有耐性;上習字課時,會坐在我們身旁,握着我們的手,一筆一劃地教我們填「上大人,孔乙己」。
在養智小學上課,逢上初一、十五或傳統節日,都會有姓勞的村民進宗祠上香。由於神主牌近在咫尺,上課時,青烟就在神龕的桔子、柚子、煎糰(香港叫「煎堆」)之上繚繞,檀香的氣味也會鑽進鼻孔,彷彿受祭者不僅是勞氏祖先,還有十多二十個村童。
檀香的氣味,我們尚能應付;神主牌前糕餅和煎糰的引誘就無法抵擋了。我們都在成長期,胃口特別好;一邊上課,一邊聞到糕餅、煎糰的香氣,馬上覺得肚子餓,再也無心聽課。下課的鐘聲一響,就立刻跑回家中打開罎罎罐罐,找炒米餅、穀花餅、蕃薯乾、菜乾、蘿蔔仔吃。我家離勞氏宗祠只有兩分鐘的路程,走完一兩條巷子就到達家門。小息時,我可以隨時回家喝水、吃零食。
村童課外的自娛
認字、習字之外是遊戲。養智小學既然連桌椅也沒有,自然不會有滑梯、沙池、蹺蹺板等遊戲設施了。小息時,唯一的活動場所是丹墀。女同學一般是踢毽子,跳大頭仔;男同學除了踢毽子、跳大頭仔,還可以摔跤、玩陀螺。
跳大頭仔,跟香港小孩的跳飛機相似:用竹篾或棍子,在沙地上劃出大頭仔,然後輪流起勁地跳起來。如果未能盡興,已響起上課鐘聲,同學們就把大頭仔留在丹墀上,下課再跳。
摔跤是彼此環抱着對方的腰,設法把對方摔倒,一般是力大者勝,沒有技術可言。經過多個回合的較量,班上剩下兩個人爭冠軍:一個叫新村三,來自鄰村,以力大叫儕輩欽羡;一個是我,不見得有什麼潛力,卻在連場比賽中爆冷。不過我和新村三沒有決賽,不像世界盃足球那樣天無二日,準決賽之後仍要分勝負,終場時分不出勝負就加時,加時仍高下不分就在球門前射罰球,非到一死一活就不會罷休。兩個小孩,正因為沒有決賽而取得雙贏──誰也沒有屈居亞軍;60多年後,雙方仍然有想像空間,想像當年如果決賽,一定能摔倒新村三/黃國彬。
陀螺是鄉間常見的玩具,形狀有點像海螺,上粗下細,用木頭削成。陀螺削成後,小孩子就會把一根長約五釐米的無頭鐵釘豎直釘進較尖的一端,入木三釐米左右,用繩子繞着外露的釘梢捲起來,用力向泥地上一甩,陀螺就會隨釘梢在地上疾旋;用力愈大愈準,陀螺旋動的時間愈長愈穩定,像圓錐形木頭緊釘在地上,寂然不動;到力盡時翻側,你才知道,剛才毫無動靜的圓錐原來是一個疾旋的陀螺。有時候,用力的角度不夠準確,陀螺旋動時會稍微傾側,陀螺頂會在空中劃出無形的圓圈;結果陀螺以釘梢為定點自轉時,還會傾側着繞一個看不見的太陽公轉。
陀螺可以讓小孩自娛;也可以讓他們爭勝。怎樣爭勝呢?孩子甲的陀螺在地上疾旋間,孩子乙就會握着自己的陀螺,揚手,瞄準,向地上疾旋的陀螺使勁甩去,務求以陀螺的尖釘砸倒或砸裂甲方的陀螺,命中目標就有一分。有了這樣的比賽,我們自製陀螺時都找堅硬的樹木。常見的樹木中,荔枝木最堅硬,蕃石榴(新興話叫「花稔」)木次之,龍眼木最鬆軟。結果荔枝木最吃香。同輩之中,誰的陀螺最堅硬,陀螺身上的「傷痕」最少,誰就可以目無餘子──「目無」其「餘」的小孩「子」。
希望擁有的玩具
在養智唸書時,可以自製的玩具,我都不羡慕;羡慕的是不能自製的三樣東西:中國傳統的大鼓、源自西洋的戰鼓、滾動跳彈的籃球。
大鼓,是舞獅的道具,全村只有一面。握着兩根鼓槌,向蒙得緊緊的鼓面敲去,咚咚的響聲叫人振奮。敲打鼓面時,還可以敲打鼓邊,得──得得得──咚咚……鼓槌起落間,小孩子就感到得意;彷彿鼓聲可以召來醒獅,召來農曆新年。
戰鼓是巡遊不可少的道具,全村只有一套:大戰鼓一面,小戰鼓四面;由於是養智小學所有,鼓面的圓周都用紅漆寫上「新興縣鼎村養智小學」九個字。一面大戰鼓,第一鼓手用帶子挎在肩上,用鼓槌在右邊的鼓面敲擊,沉雄的雷鳴就會從九天滾來;其餘四個鼓手,脖頸各掛一面小戰鼓,平放在胸前,兩手各握一枝鼓棍,這時候就會迭列迭列敲打着鼓面跟大戰鼓配合。於是,蓬──蓬──蓬──迭列迭列──蓬──蓬──蓬……幾十人、幾百人組成的隊伍就會有秩序、有節奏地提膝踏步前進。
無論是中國傳統的大鼓還是西洋的戰鼓,都叫小孩子着迷。大人舞完獅,或者巡遊完畢,把大鼓或戰鼓暫時放在勞氏宗祠的前殿外,我們就會排隊輪流敲擊,感到非常快樂。不過小孩多,每人只能敲擊一兩分鐘,就得把鼓槌或鼓棍交給後面的同學。那時候我想:「有一面大鼓,一套戰鼓就好了。」
勞氏宗祠沒有沙池、滑梯、蹺蹺板,自然也不會有球場了。不過村中有一個公共籃球場(新興話叫「波場」),離學校只有五六十米,也在面前塘邊,養智小學的學生下課後可以到那裏打球。籃球場十分原始,一塊泥地上,東西兩邊各豎一個籃球架;籃球架之間沒有中綫、邊綫、底綫、中圈……兩隊小孩比賽時,只要籃球不掉進面前塘,不滾落東邊籃球架後的旱溝和西邊籃球架後的小斜坡,籃球就不會有「出界」這回事了。所謂「籃球架」,其實只有籃板、籃圈和兩根木柱,沒有籃網。籃板沒有從籃球架的兩根木柱外伸,以方便球員跳躍射球,却與木柱連成平面;結果我們衝刺射球時往往來不及收勢而直撞木柱,抱着膝蓋齜牙咧嘴,嗬嗬呼痛。球例呢,我們只知道不可以搡人,不可以撩腳,不可以抱着籃球跑;國際籃聯的其他規則,我們都可以犯。我在養智小學只唸了三個學期,就轉往鎮上的北街小學;但三個學期對着籃圈上躍,在二三百平方米的泥地上衝來衝去,正在成長的筋骨得了不少好處。在養智唸書時,學校只有兩個籃球,每天下課後就會關進貯藏室裏。那時候,總希望有一個籃球。
最害怕午睡時間
養智小學像新興其他小學一樣,到了夏天,學生都要在午飯後午睡。午睡是每日課程的一部分,列在時間表上。因此老師的職責之一是監睡。
上了年紀的人,吃完午飯,腦部的血液就會流向胃裏幫助消化;腦部血液少了,老人家就會懨懨欲眠。這一刻有時間午睡,是求之不得。今日,醫生也告訴我們,午睡有益健康。六七歲的小孩,情況卻大不相同:他們正受神寵,午飯後胃部不必借腦部的血液消化食物,結果飯後仍精神奕奕,無須休息;要他們按時間表午睡一小時,是強他們所難。長長的一小時睡不着,又不能喧嘩,不能做別的事情,比老人家整夜失眠還要痛苦。因此,在養智唸書時,我最怕午睡。
午睡雖然叫我害怕,卻也值得懷念。
勞氏宗祠的正殿寬敞,瓦蓋特別高,容得下燕子啣草飛進來築巢。不過到了夏天,即使正殿也非常酷熱。這時候,老師就會讓男同學脫去上衣,赤裸着上身睡在方磚地上。養智小學不是香港的貴族小學,沒有名貴的校服;所謂「上衣」,其實十分簡單,只是一件新興話所謂的「波褂」(即無袖球衣)。我們脫了波褂,只穿一條斜布短褲,赤裸着上身躺在方磚地上;雖然仍睡不着,炎熱中卻也喜歡肌膚緊貼着方磚的涼快感覺。
老師不窮不教學
在養智唸書時,教我們一班的只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女老師,二十出頭,也就是上文提到的陳老師。另一位是男老師,姓盧,年紀將近六十,來自鄰村。所謂「鄰村」,是「比鄰若天涯」,離鼎村很遠,走路要兩三個小時才到達。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新興,不要說汽車,即使腳踏車也不普遍,運貨時一般靠木製的手推車(新興叫「雞公車」)。村與村之間山林阻隔,從甲村往乙村,除了兩條腿,再沒有其他交通工具了。我的祖父,四十年代到20公里外的天堂鎮中藥店打工,月薪二元,每年只在農曆年才回家一次跟祖母相聚;回家時要步行,天亮出發,到天黑才到鼎村。盧老師應聘到養智任教,每天不能在兩村之間來往,自然要住在勞氏宗祠了。
勞氏宗祠雖然是青磚建築,勝過村中的泥屋;但不是民居,原來的貯物室放一張床,就算是教師宿舍了。此外,勞氏宗祠沒有一個像樣的廚房。上文提到的「廚房」,不過是一個有瓦蓋的大間隔,西邊沒有牆壁,也沒有門,空蕩蕩的開向一條沒有瓦蓋的通道,冬天特別招風。正如上文所說,這個大間隔有一座巨大的灶,節慶時用來燒飯、煮菜給眾多的村民吃。由於太大,廬老師用不着。廬老師用來煲飯的,是一個小磚爐,築在巨灶旁邊;相形之下,小得不成比例。學生放學後,勞氏宗祠剩上麻雀聲和燕子聲,滿祠暝色中,廬老師就在這樣一個大廚房的一角蹲着煲飯,真是輸寒。
上文最後一句,用了兩個方言詞:「煲飯」和「輸寒」。在短短的一句話裏,為何要用兩個方言詞呢?因為標準漢語詞譯不出這兩個方言詞的意義和聯想。
先說粵語(也是新興話)的「煲飯」。「煲飯」和標準漢語中的「燒飯」(或「做飯」)有別:「燒飯」不能準確形容盧老師和兩碗米飯、一碟鹹魚、一碗青菜的關係。
「燒飯」這個詞組,在鼎村當然也用得着:可以拿來形容家家戶戶的炊事。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鼎村,既沒有煤球,也沒有石油氣,村民都要到山上割草(包括絲草和蕨草)、砍柴,用來燒飯、煲飯。燒飯,是把乾草一撮撮送進灶膛,把鑊中的糙米、青菜炊熟、炒熟。煲飯,是把曬乾、劈好的松木或雜木一片片放進爐中,把煲裏的糙米煲熟。我在鼎村十年,燒飯、煲飯的經驗都有,也上過山割草、砍柴。不過如果讀者問我:燒飯和煲飯兩種活動,哪一種更能準確形容養智老師的清苦呢?答案肯定是「煲飯」。想信兼通粵語和國語的讀者,會贊同我的看法。
次說新興話的「輸寒」(不是「孤寒」)。「輸寒」,兼含「貧窮」、「窮困」、「孤獨」、「無依」、「淒涼」的意思,帶有同情口吻。學生都回家了,老師却不能回家,一個人蹲在爐前煲飯,白烟從不太乾的木柴冒出,在昏暗中繚繞;冬天,廚房外面的通道下着寒雨,簷前點點滴滴,寂靜的勞氏宗祠再沒有孩子的笑聲和喧嘩聲…..這時,遠離家人,在門扉也沒有一扇的廚房裏煲飯,輸寒程度可以想見。廣東人有一句話:「唔窮唔教學」(「不窮不教學」)。這句話,不可以拿來形容香港年薪超過百萬的補習天王;拿來形容從鄰村到養智任教的老師卻準確不過。因此,過時過節,不少家長會給盧老師送糕餅、粽子,感謝他辛勞教導村童,也暗中對他的輸寒表示同情和支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