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那年,教中文的是一位很顢頇的老師。測驗時,可說沒有一位同學是不作弊的。作弊不是由於不識書,也不是為了要取得更好的成績,而是因為如果不隨眾作弊,便很難在班裏抬得起頭來。不識書的可以偷看課本或同學的答案,甚至把同學的試卷拿來照抄;識書的有「義務」把試卷「借」給他人。老師為了杜絕作弊,測驗時實行先收書,後出題目。書收了之後全部放在他的書桌上,然後把試題寫在黑板上,跟着坐在書後的座位上讀書或批改作業。我們也隨即伏案抄書!書是從鄰班借來的。
那個年代,我們作弄老師——特別是中文老師——的方法可真多。對付顢頇的有一種方法,對付精明的又有另一種方法。中文科主任是一位很精明能幹的老師。一天,他發還試卷給學生時,有同學從他手上接過試卷後,在返回座位時,突然一個轉身,把手上的「試卷」撕毀,投入字紙箱。老師看傻了眼,氣沖沖、口窒窒地質問他,問他幹什麼,為什麼要把試卷撕毀。豈料那同學氣定神閒地反問老師因何無故動氣,他只不過棄掉一張廢紙而已,並隨即在外衣內取出試卷,讓老師「驗明正身」!這故事1955年發生於低我一班,是該班同學告訴我的。
學業穩定 寫作漸多
踏入中二之後,自覺學業已上了軌道,便把較多時間放在課外活動上。這兩年,我看了不少本港、國內、蘇聯和日本的左派電影和讀了很多巴金、魯迅、茅盾等名家的作品,也開始涉獵不同的報章,包括《文匯報》、《大公報》和《新晚報》等,並且不斷深入思考閱讀時和生活上遇到的社會和政治問題。中三時,我參加了一個名為學友中西舞蹈研究社(簡稱學友社)的左派團體。
從1952年1月1日起,我每天寫日記,寫了大約兩年。不但記述生活瑣事,也寫點電影觀感和讀書心得以及抒發一下對社會和國際問題的意見。又不時以不同的筆名向上述幾份報章投稿。稿件的內容相當多元化。最值得一記的是:中二時以筆名「小球迷」在《新晚報》發表了兩篇足球評述;中六時應《文匯報》之邀以筆名「丁馬」發表了多篇學校生活報道。
唸中六那年,一天,突然有人在我背後大叫一聲:「丁馬!」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低我一班的黃應龍。四目交投,沒有說話,只交換了一個會心微笑。他是長跑好手,中學畢業後回內地升學,後來在廣州外語學院當教授。低我一班的同學之中有兩位是比較左傾的。另一位是跟我很合得來的陳鎮夷。他1956年底跟母親一起回西安,不多久便沒有了音訊。後來聽說他在大躍進時自殺了。這使我傷心了好一陣子。
黃兆傑是我學業上的競爭對手之一。他很「姐型」,常遭同學取笑和作弄,但他不以為忤,只是偶爾作微嗔狀或略表反抗而已。他很勤奮用功,成績出眾,尤以中、英文為然。他自言閒時會捧着字典細讀。中二時,教我們英文的是鼎鼎有名的 Mr. John Monks。他早年跟拔萃另一位同事寫了一本異常暢銷的英文教科書,叫 English for Chinese Students。他對兆傑的英文造詣讚不絕口,譽為「得未曾有」,嘗給予其作文97%。在課堂上,兆傑和我經常展開針鋒相對的激辯,他是唯美主義者,我屬社會派。
課堂上的辯論也常出現於師生之間。經過三年的磨煉,我這時的英語能力已有所提高,不怕用英語跟老師和同學討論問題了。教《聖經》的吳盛德牧師就經常引導我們討論。記得有一堂我們討論到神的存在問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我持無神論,屬極少數派,自然敗下陣來。升班試時,有一道題目微微觸及這個問題,我乘機加以發揮,闡明我的觀點。結果我仍然取得72分,77人之中排名14。
同學引導積極思考
中三那年是我人生中一個很重要的轉捩點。之前,我的思想尚未定型,處於摸索階段,這時明顯地左傾了。這不僅是銳意閱讀和積極思考的結果,也跟一位與我往來頻密的同學不無關係。他叫楊冠生,是一位浮沉於 A、B 班之間的同級同學,也是我們新成立的足球隊其中一個成員。他身材高大、骨骼硬朗,加上年紀似乎比我們稍大,所以很快便成為球隊的主力。我們熟絡後,經常一起到學生書店和位於彌敦道近快富街的青年書店看書。他有時會問我看過什麼什麼書沒有。現在想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很可能就是在他的引導下閱讀的。
唸完中三之後,他就退了學。問他原委,他總是支吾以對。他退學後,我初期仍然經常跟他來往,到他居住的地方跟他聊天。他住在西洋菜街近運動場道一幢唐樓的樓梯頂,外面是天台,天台是整排樓宇的住戶共用的。他在梯間轉角地方裝上鐵閘,又在天台出口處加設木門,形成一個面積約5平方公尺的空間。在這個大半是梯級的空間裏,他搭建了一張窄小的單人床和一張小書桌,並在空出來的地方放上一張椅子。書桌上放着一副大型的電報收發機(連收音機),床上和椅子上堆滿了《文匯報》和《大公報》。他說,他會在深夜收發電報,對象是曼谷,內容主要是金價。對此我將信將疑,但不便多問。從熟絡到失散,兩年間我到過他的居所十餘次,但從未見過他的家人。
冠生和我不但一起踢足球和逛書店,還經常對奕。他的棋藝雖然遠不及我,但下起來也有板有眼,尚可算是一名對手。奇怪的是,以他這樣的水平,一般是無法下閉目棋的,但他竟然可以做到。中二時,他是 B 班學生,但數學屬 A 班。因此,上代數課時,我們刻意安排坐在一起,以便下閉目棋。我們這樣做,主要不是為了下棋,而是向教我們代數那名欺善怕惡、行為猥瑣的教師示威。我們會在適當的時候告訴他:我們正在下棋,請勿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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