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劉再復教授1941年出生於福建南安,1963年畢業於廈門大學中文系。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中國文學研究所所長、《文學評論》主編。1989年旅居美國,曾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科羅拉多大學、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香港城市大學、台灣中央大學分別擔任客座教授、講座教授、名譽教授與訪問學者。主要著作有《性格組合論》、《魯迅美學思想論稿》、《傳統與中國人》、《罪與文學》(與林崗合著)、《紅樓四書》、《生命精神與文學道路》等,作品已翻譯成英、日、韓、法等多種文字。上月,他應邀到香港公開大學主持,題為「四大名著的精神分野」,以下為演講整理內容:
四部名著基本上在統治中國,我們今天要對它進行一些分析。我有時候在學校教的時候說,「我們應該培養什麽樣的人呢?」我說要培養什麽樣的人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的,我們絕對不能培養《三國》中的人和《水滸》中的人,如果我們一個學校培養出這種人那學校的教育肯定是失敗了。《三國演義》充滿心機,是我們中國陰謀詭計心機的大全,我們不能培養這種人。《水滸傳》是充滿凶心,他們沒有童心和佛心。童心和佛心在什麽地方呢?是在《紅樓夢》跟《西遊記》裏面。《西遊記》他們的心靈就是童心和佛心,這跟《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完全不一樣。
《紅樓夢》發掘人心最善一面
我們先說《西遊記》怎麽表現童心和佛心。《西遊記》的童心主要由孫悟空表現,佛心主要由唐僧表現。《西遊記》和《紅樓夢》兩部小説的共通點就是佛光普照,都是一種佛教的精神覆蓋整個作品。《西遊記》的孫悟空充滿童心,給童心作個定義,童心就是赤子之心、混沌之心,就是莊子所說的我們要混沌,也就是有一些東西我們不要開竅,比如我們對權力、財富、功名不要開竅,這是童心。
《紅樓夢》也是這樣,有童心也有佛心,這主要是由主人翁賈寶玉來呈現。我寫過幾本關於《紅樓夢》的書,有些人來跟我討論「你是不是對賈寶玉評價過高了?他是一個貴族子弟,是紈絝子弟,遊手好閒,你對他評價怎麽這麼高?」我說我是指他的心靈,他的心靈很純粹,可以說他是真正的童心。他有種混沌之心,他對權力、財富、功名永遠都不開竅。而且他把童心和佛心又結合起來,變成是非常純粹的一種心靈。所以在賈寶玉的心目中,這個世界上不僅沒有敵人而且沒有壞人,甚至也沒有假人,什麽人說的話他都相信。劉姥姥隨便跟他說「我們那裏雪地上冒出了一個小姑娘,現在我們把她放到廟裏面去了。」他就相信了。第二天他趕緊和他的夥計去這個廟裏面找,根本沒這個人。襲人騙他「你如果以後再吃丫鬟的胭脂,我就要回去了。我哥哥嫂嫂要我回去,如果你不讓我回去……」賈寶玉很緊張,他信以爲真,其實襲人是騙他的,他說:「那你不能回去。」襲人說:「你如果不讓我回去,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然後一二三就說出來。所以什麽人說的話賈寶玉都相信的。
《紅樓夢》裏面最壞的是趙姨娘,可是賈寶玉從來沒有說過他一句壞話,一句都沒有,在他心目中沒有壞人。他跟曹操的心靈正相反。曹操的心靈是什麽呢?用他的名言就是「休教天下人負我,我寧負天下人。」賈寶玉正相反,最重要是我如何對天下人,而不是天下人如何對待我。所以他的父親冤枉他,把他打的半死,他對父親還是非常敬重。因爲他認為父親冤枉我打我,那是父親的問題,可是我必須敬重父親,這是我的責任我的品格。我們人往往有一種不好的生命技能,比如説仇恨、嫉妒、算計、報復,賈寶玉沒有,他是一個心靈純粹的人。賈寶玉能愛一切人,寬恕一切人,理解一切人。
《西遊記》裏的師徒結構就是童心加佛心,這個結構很完整。我現在正在研究《西遊記》, 我覺得《西遊記》也是一本非常好的書。我們過去在文化大革命受到影響而產生誤解,還以爲唐僧很愚蠢、很傻,分不清妖怪。其實唐僧的心靈是高度的善良慈悲。他對妖怪第一要有個非妖非魔的假設,這樣才不會踐踏不殺生這個原則。因爲有時候殺生會殺錯的。所以孫悟空說這是妖魔,但還沒證明是妖魔他就不信。這很像西方的無罪假設,這很重要,我們中國的善性導致和西方的無罪假設相通了。唐僧是一種佛心,佛心主要講四個心,這是佛經裏面所說的,慈無量心,悲無量心,喜無量心,捨無量心,唐僧是體現四無量心。悲無量就是同情。喜無量心就是無論哪個人的成就,我都會為他開心,不會嫉妒。捨無量心就是我有什麽東西都可以施捨給社會,獻身給社會。《西遊記》與《水滸傳》在童心和佛心上距離非常遠。
《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是權利意志,《西遊記》和《紅樓夢》是自由意向。我爲什麽用意志這兩個字,這是從德國哲學學來的,意志就是驅動力,衝擊力,所以尼采說我們生命的本質就是權利意志。可是《紅樓夢》和《西遊記》兩本書都是講自由精神。
《三國演義》所處的時代是三國時代,三國時代真是個英雄倍出的時代。可是這英雄意志帶來問題。漢朝通過四百年的統一,到三國開始分裂,分裂將近一百年,其實我們中國最強盛的時候是漢朝,並不是唐朝。到了三國時期,也就是漢末,那個英雄氣還在,可是英雄意志轉化成權利意志,權利意志又變成最高權利意志,大家都要爭統治權。爲了爭奪皇位不惜一切,不惜生靈塗炭,不惜血流成河,變成一個非常可怕的時代。三國的英雄時代變質,中國的英雄觀念如何變質其實可以寫一本很好的書,從《山海經》到《三國演義》完全不同。《山海經》的英雄很純粹,他們都是建設性的英雄,他們不破壞也不殺人。到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的英雄都是殺人的英雄。到了宋代就是聖賢時代,不是英雄時代。早期的英雄意志發展變為權利意志。《水滸傳》裏的好漢說是替天行道,其實也是為了龍位,為了最高的統治權力。
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
《西遊記》和《紅樓夢》是完全相反,它們不追求權利意志,追求自由意向。但《西遊記》和《紅樓夢》又有個大差別,《西遊記》的前半部——從開頭到孫悟空被壓到五指山,是我們中國個體積極自由的一種精神象徵。《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是消極自由的象徵。積極自由是往外去爭取,所以孫悟空在前半部大閙天宮,大閙龍宮,都是積極去爭取自由,可是他沒有權利。當齊天大聖並不是要享受玉皇大帝的位子或奪龍王的位子,他只有一種積極自由的精神,反對一切權威對自己的束縛。所以孫悟空有我們中國人的一種想法——蔑視一切權威,爭取自由的精神。
看《西遊記》會覺得后半部在否定前半部,孫悟空在五指山被放出來以後好像學得很乖了,好像是另外一個孫悟空了。孫悟空在前半部體現了積極自由的精神,后半部孫悟空去西天取經多了個緊箍咒。緊箍咒帶出了在經驗世界裏面,在世俗世界裏面,自由不是我行我素、不是任性,是需要有一些制約和限定的。所以這緊箍咒是很了不起的,這師徒結構非常好,它帶出了自由需要限定,唐僧就代表一種限定的精神,不許隨便殺生,不許隨便殺人。賈寶玉也是追求自由,但是是追求消極自由,消極自由是迴避的自由,也就是不去向政府、上帝去爭取自由,而是迴避。
我在國内常常爭取三個自由,其實都是消極自由。第一個我要爭取獨立的自由,我不依附,都說我們知識分子是毛,要依附於皮,我說不一定,我不依附哪一個皮,我就是獨立。所以獨立就是不依附的自由。我要求沉默、我不表態的自由,哪怕我很贊成,你一讓我表態我就失去我的尊嚴。第三個我要求逍遙的自由,逍遙就是我不參與的自由,文化革命從來沒有逍遙的自由。我要求這三個。賈寶玉要求不參與科舉的自由。他並沒有去反對清政府,也沒有反對父親,既沒有反對國家的專制,也沒有反對家庭的專制,就是迴避,想不參加科舉,但是也不被允許,大家都給他很大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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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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