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萬里,不用手機——愛爾蘭見

公元二十一世紀,仍像古人那樣,毫無把握地關山迢迢萬里尋人,不是太危險嗎?也許該買一部手機吧?……我的意志動搖了一下
封面圖片:兩個人,分別從東西半球遠赴大西洋東部一個小島上的一家旅館。在手提電話時代,我們的會面計劃有一大破綻:兩人都沒有手機。(Pixabay)
 
花了頗長的時間寫了篇頗長的論文,迢迢萬里,用學校的旅費津貼飛到英格蘭沃里克大學(Warwick University)主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
 
英格蘭去了不止一次。這次出席研討會,除了英格蘭,還有另一目的地——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的故鄉斯萊戈(Sligo)。
 
Sligo, 愛爾蘭人拼 Sligeach,30年前就吸引了我。當時大學本科剛畢業,開始在英文系唸碩士,研究葉慈作品處理愛爾蘭題材的手法。研究範圍既包括「葉慈」「作品」,又包括「愛爾蘭題材」,就剛唸完三年英國文學的本科生而言,是廣了些。不過那時候相信瑪麗・郝金(Mary Hopkin)所唱,「我們年輕,要怎樣就怎樣」;結果是自討苦吃,對着「萬牛回首」的資料尾大不掉。不過既然「洗濕個頭」,只好繼續洗下去。——何況題目是自已想出來的,問起責來,誰也怨不得。於是,不但要看葉慈的詩作、劇集、評論,還要看葉慈收集、編選的作品,以至他的書信和愛爾蘭歷史、地理、風俗、神話、民間傳說。為了葉慈,我這個愛水多於愛書的研究生不知少聽了淺水灣、深水灣、中灣、南灣、大浪灣多少悅耳的濤聲,錯過了港島南區多少億瓣與鷹翼共飛的落霞。
 

文學史上斐然的國度

 
不過東隅有失,桑榆也有所得:在愛爾蘭歷史、地理、神話、民間傳說中徜徉多年,穿梭於詩人轉化自祖國歷史、地理、神話、民間傳說的傑作,愛爾蘭,尤其是斯萊戈,竟在華山夏水以外成為我的另一磁場。可惜世間的磁場太多而我的時間太少,華山夏水和意大利之後,多年來都沒有機會探二十世紀文學史上成績斐然的國度。因此一收到沃里克大學的邀請函,馬上申請學校的學術會議津貼,趁出席英格蘭研討會之便拜訪葉慈故鄉,務求一石二鳥。

 

關山迢迢萬里尋人

 
離港前,約了彩華7月9日在都柏林會面。她從多倫多東飛,越過大西洋;我從香港飛往英格蘭,出席研討會後西渡,橫過愛爾蘭海。至於到都柏林哪一家旅館安歇,則由彩華安排。在手提電話時代,我們的會面計劃有一大破綻:兩人都沒有手機。但明知有破綻,也沒有設法堵塞。我們都覺得,手機之弊多於手機之利,多年來一直對手機說不。自從人手一機的時代來臨,我的意志只動搖過兩次:一次是從天水圍到港島灣仔主持不容遲到的一個會議,高速公路上因突發的交通事故大塞車,眼看非遲到不可,惶急中想打電話求救,手中又沒有電話;另一次是約了彩華在都柏林見面後。公元二十一世紀,仍像古人那樣,毫無把握地關山迢迢萬里尋人,不是太危險嗎?也許該買一部手機吧?……我的意志動搖了一下,轉瞬就魯頑如故,沒有向手機低頭;只靠一言為定,連「不見不散」也沒說,就把我們交給未知。現在回顧,也自覺吾「勇」可笑,吾魯可憫。兩個人,分別從東西半球遠赴大西洋東部一個小島上的一家旅館,人生路不熟,萬里旅途中有無窮變數,竟然不借助科技所賜的天耳通,簡直是愚不可及。
 
沃里克大學的研討會結束,7月9日上午8時35分,乘火車從倫敦尤斯頓站(Euston Station)出發,往西北神聖島(Holy Island)的神聖岬(Holyhead)。
 
火車離開倫敦後,經威爾斯向西北飛馳。
 
在所有交通工具中,火車和飛機是我的至愛,幾十年來在我的詩文中一直獲至高的頌讚。一登上火車,不管在華北平原還是在意大利、法國、日本……我的靈魂即使疲倦,也會在剎那間醒來。
 
英國的火車沒有日本的子彈火車快,但仍有電掣的速度,讓我穿越威爾斯一個個古老的城鎮時藉似識非識的威爾斯語感受凱爾特(Celtic)遺風,別有興味。
 
威爾斯語是凱爾特語支的一個語種,近愛爾蘭蓋爾語(Irish Gaelic)而不近英語;懂愛爾蘭蓋爾語的人,見了威爾斯語會有面善之感。我沒有唸過威爾斯語和愛爾蘭蓋爾語,但為了寫碩士論文,也接觸了不少愛爾蘭蓋爾語人名、地名、神名,因此火車停站,窗外的烕爾斯地名雖與英語拼寫習慣迥異,陌生中仍感到某一程度的熟悉。至於站名用威爾斯語怎樣唸,火車上的我就只能隔窗望着一串串拉丁字母胡亂猜度,胡亂掀唇了。
 
下午3時15分,渡輪從神聖岬開出。
 
橫渡愛爾蘭海時,想起21年前從意大利乘船越過愛奧尼亞海往希臘的旅程。
 
愛爾蘭海,不能像愛奧尼亞海那樣,在我心中掀起神話和聯想之浪,卻也有大海的共通點;一旦張臂迎我,就在我的心底引起共振,叫我感到歡暢,感到安舒。
 

失了帽子不失幽默

 
渡輪鼓浪西航,我站在船頭的甲板上悠然與藍水白雲相對,不覺竄改了賽門與伽芬克爾(Simon and Garfunkel)的名曲《寂靜之聲》向大海吟唱:“Hello Blue Sea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一邊唱,一邊享受從船尾吹來的強勁東風,樂於讓充滿彈性的風翅拍打肩背。21年前的一個夏夜,從意大利布林迪西港啟航,夜色中橫渡愛奧尼亞海時,柔颸吹過兩舷,輕軟如阿芙蘿狄蒂的霓裳。同是夏風,卻有剛柔之別……突然,一股更強的東風從後面吹來,颯的一聲把站在旁邊一個洋人的帽子吹入了空中疾飄向海面。在迅風不及按帽的剎那,這個旅客沒有「爆粗」——男人在這類突發事件的剎那間合情合理的反應,也沒有「哎喲」一聲,在電光石火間卻不假思索,向飛離頭上的帽子揮手,同時輕鬆地說 “Bye-bye!”看他的反應如此爽捷自然,我可以肯定,他不是為了故充豁達而矯情;他的反應,是真性情的流露。遙在莊子國度之外,得睹一位素未謀面的智者,佩服之情不禁油然而生。在同樣的處境,一般有修養的人大概也不會「爆粗」,但以一聲「哎喲」來送別帽子,大概也免不了。即使「哎喲」之後,懊悔或自責一番,也正常不過:「風這麼大,是不該戴帽子的;既然戴了,也應該小心點兒嘛?」不過在懊悔或自責間,他已掃走了不少遊興。唔,這位智者一定讀過莊子……轉念間又覺得,即使未讀過莊子,也可以循其他途徑獲得啟發:英諺不是說「牛奶倒瀉了,哭泣也無用」(“It’s no use crying over spilt milk”)嗎?這種「徒悔無益」的哲學,香港人也能夠向別人灌輸:「喊都無謂」。不過失了帽子而不失幽默的境界,有多少人能夠攀登呢?
 
下午5時05分,渡輪抵達都柏林海港。
 
登上公共汽車,30分鐘後到了巿中心。提着行李,步行了15分鐘左右,到了聖斯蒂芬公園(St. Stephen Green)的公園斯湯頓旅館(Staunton on the Green)。彩華早已在前一天到達。
 
兩個人不靠手機聯絡,旅途中完全沒有意外,而且都這麼準時,在非手機不行的年代,也算是一項成就了。
 
晚上在格拉夫頓街(Grafton Street)附近的餐館吃飯時,胃口特別好。
 

黃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