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日文化關係研究的先行者:實藤惠秀的「中國心」

實藤惠秀 (1896-1985)不是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他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日本知識分子, 一個生活在 「脫亞論」 橫行的日本、但對中國人情有獨鍾的學者。他在近百年來中日關係極度惡劣的語境中,埋首浩瀚的故紙堆中,以及通過與留日學生和白話文學的親密接觸,帶頭爬梳中日文化交流的實錄,檢閱語言、教學、翻譯、留學、印刷、出版、革命思想等具體而微的點與線,勾劃在殺戮戰爭的環境中中日人民交流互助的實情,揭示未來中日和睦友好的光明前景。
實藤惠秀 (1896-1985)不是一個偉大的歷史人物,他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日本知識分子, 一個生活在 「脫亞論」(註1) 橫行的日本、但對中國人情有獨鍾的學者。他在近百年來中日關係極度惡劣的語境中,埋首浩瀚的故紙堆中,以及通過與留日學生和白話文學的親密接觸,帶頭爬梳中日文化交流的實錄,檢閱語言、教學、翻譯、留學、印刷、出版、革命思想等具體而微的點與線,勾劃在殺戮戰爭的環境中中日人民交流互助的實情,揭示未來中日和睦友好的光明前景。他在日本軍國主義瘋狂侵華期間(1931-1945)也受到很大的衝擊,對華的思想和態度曾經紊亂,使他後悔不已。因此,他在戰後深刻反省,積極推動中日友好,包括重寫《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等重要著作,糾正過去錯誤的觀點,成為中日文化關係研究的先行者,備受學界尊崇。
 

初見實藤惠秀 結成忘年之交

 

我與實藤惠秀先生初次見面是1968年冬季的事了。1968 年夏天我去日本京都大學留學,攻讀日本文學和歷史。 課餘之暇閱讀一些中日關係的日文著作; 其中最令我着迷的是實藤的《中國人留學日本史》(東京:1960年)(以下簡稱《留日史》)。讀完這部近600頁的學術著作後,深感它填補了甲午戰爭(1894-95)至抗日戰爭(1931-45)期間的中日關係史、 特別是文化關係史、中國近代化過程中一些鮮為人知的空白,於是我動手翻譯。翻譯了一些章節後,由於無法找到若干引用文的原文,也發現原著一些漢語解讀上的問題,很想認識作者,以便當面請教求證, 可惜苦無機緣。在一次偶然的場合,我把心事告訴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島田虔次教授——一位著名的中國近代史學者。承島田教授介紹,1968秋開始與實藤先生通信論學。那時他剛從早稻田大學榮休,可能是比較清閒,我每次去信,一兩天後便收到他的回信。先生總是有問必答,答必詳盡,有的覆函洋洋數千言。最初我用日語去信,他用漢語回信,大家都使用敬語,互相客氣非常。不久,先生提議兩人都用自己的母語寫信,以便更能暢所欲言,坦誠相見。他還說,留學日本的中國人為數甚多,但是專注於日本文化及中日關係史研究的華裔人士並不多見,因此雖然比我年長四十五歲,卻樂意與我結忘年交。當時我才二十多歲,一個在學研究生,能與日本著名學者結忘年之交,當然喜出望外。
 
當年實藤先生贈送的墨水筆。
當年實藤先生贈送的墨水筆。
 
1968年冬,我首次去東京拜會實藤先生,相見甚歡。令我特別驚訝的是,見面時他雙手給我送上一份禮品:一支 Pilot 牌墨水筆,在筆杆刻上 「譚汝謙先生東游紀念」字樣,又在禮品紙上用毛筆書寫 「東游紀念」四個大字,並用日本假名簽署自己的名字 “さねとう けいしゅう”。接過這份禮品後,萬千思愫湧上心頭,使我頓然癡呆一陣子,竟然連「謝謝」都說不出來。首先,我被稱為 “Sensei”(先生),在十分講究禮儀用語的日本是頭一遭。在京都大學,師友們都稱我為 “San”(樣)或 “Kun”(君)——這是對平輩和晚輩的稱謂,已經習以為常。在日語的語境內,”Sensei” 是對文化人、專業人士、長輩、領導等最尊敬的稱謂。這次來到東京,我被稱為 Sensei,而且是來自一位學術界的大先輩,教我如何不受寵若驚!先生對我這個異國年青人的期許, 竟然如此深重⋯⋯我懂的。
 

相交相惜 通信論學從未中斷

 
「東游」二字,對我來說,更有當頭棒喝的作用。這兩個字經常在實藤先生的著作出現,立馬提醒我一些熟悉的東遊例子。打從孫中山、章太炎、梁啟超、王國維等亡命東瀛起,乃至陳獨秀、魯迅、秋瑾、蔣介石、李大釗、郭沫若等留學日本,雖然在日本的日子並不好過,但是生活充實,進德修業明顯,時人都美其名為東遊。我在東遊之前在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完成碩士學位,算是「西遊」,對日本社會文化有了初步瞭解,自問光陰沒有白費。現在自費東遊,生活全靠課餘教英語和打零工維持,這一點與一些清末民初東遊人士相同。「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宿昔」,我應如何自處?又應如何為建立中國的日本學和改善中日關係作準備? 不禁惘然。看到先生的假名簽署,不得不相信眼前的長者是個日本人,姓 Sanetou 名 Keishuu,不完全是我的母語 “Shiteng Huixiu”(實藤惠秀)四個漢字帶出的形像……。臨別時,實藤先生還送了不少他的著作和論文抽印本,連孤本《東京都立日比穀圖書館實藤文庫目錄》(精裝)都送了給我,盛意拳拳,謙恭誠敬,教人感動。此後,我和先生魚雁常通。那時候還未使用文字處理機或電腦郵件,信函必須手寫。直到1985年1月先生逝世前兩三個月,我們通信論學都沒有中斷。現在保存下來的大小信函估計有幾百通。
 
實藤先生廣交中國朋友。我從很多方面得知,已故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先生、已故「中國民俗學之父」北師大鐘敬文教授、已故中國社科院世界史研究員汪向榮先生、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鄭子瑜先生、廣東省梅州市黃遵憲紀念館的梁通先生、《留日史》共同譯者香港浸會大學林啟彥教授等,都與實藤先生魚雁常通,交流不斷。在一次偶然機會,我得到一張實藤先生在1983年手書的「中國朋友」通訊錄,驚訝地發現他們的通訊位址除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外,還包括黑龍江、新疆、廣東等地,遍佈大江南北。因此,我相信即使在中日邦交最惡劣、學術語境最艱難的時刻,實藤都與中國朋友保持聯繫。難怪他多次告訴我,在寫作《留日史》期間,他那顆熾熱的「中國心」 不停地活躍、跳動。
 
註1:「脫亞論」是日本近代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在1885年提出的主張。福澤深受社會達爾文思想的影響,認為當今世界東西方文明的對立和競爭,西風必定壓倒東風,東方文明必敗無疑。因此他呼籲日本與「惡友」如中國、朝鮮等落後積弱的東亞鄰國脫離關係,放手革新,務求與西方平起平坐。後來,福澤更主張「東洋連帶論」。鼓勵東亞的「惡友」 接受日本的幫助,進行改革舊時體制,共同努力擺脫被西洋列強殖民的宿命。
 
圖片:作者提供
 
近代中日文化關係研究的先行者:實藤惠秀系列之一
 

譚汝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