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獨政治風波 教師專業處理

香港的教師們不是沒有政治立場,也許在其他的場合,他們會根據自己的立場參加自己支持的政治活動。但是作為教師,面對學校的學生,他們就是煥發專業精神的典範。不是一兩位教師,不是一兩所學校,而是全港廣泛如此。香港人應該為此而自豪!從家長的角度看,這樣的教師,信得過!
封面圖片:昨天開學,有中學生在校派發有關港獨的傳單,引起社會熱議。筆者認為,這類討論無可避免。(Pixabay)
 
最近報章上熱門的話題,是在學校裏可否或者應否討論「港獨」。因為開學了,鼓吹者當然希望盡量利用學校這個現成的機構,方便地對學生這群「被俘聽眾」(captured audience),作不由分說的傳播。反對者則分成兩大類:一類是覺得學校應該抵擋「港獨」的入侵,因此不應討論;另一類則認為應該允許討論,甚至主動討論。
 

本土意識 全球發芽

 
如果抽身出來看一看,這種討論,正好反映了香港社會的特點。香港的社會建築在自由市場的經濟基礎上,她的意識形態自然是百花齊放。這是香港人,也是北京政府應該珍惜的。以往香港社會很少政治議題,每個人有自己的政治立場與意見,沒有壓力,百花齊放有百利而無一害。現在政治議題多了,社會要前進,就需要有一定的方向,或則是達到共識,或則是保持多元、和而不同,但都要經過一個過程。「港獨」入校的討論,也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呂大樂說對於回歸,香港人沒有作過準備(大意)。這些討論,應該也算是過程的一部分;可以說是遲來的準備,但也是回歸逐漸深入才會有這種經歷。香港在學習,邊做邊學,learning by doing,也許不止香港。
 
很多論者已經把「本土」與「港獨」做了區分。但是,理性的討論是一回事,人們的情感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土」意識,可以說在全球到處發芽。一方面這可以說是「全球化」的反動,是全球化壓抑了本土特色的反應。另一方面,也是全球不滿現狀的一種表現,把不滿的情緒發洩在大統一的局面,把本土化看成是出路。後一種,與政治的「獨立」也許只是一線之隔。
 
而這種「獨立」的意識,又比較容易發生在年輕人身上。他們沒有歷史的背景,看到的、感受到的,就是近期十年二十年片段的現狀;不像年紀較大的,有着較長的歷史經歷作為背景,對於現狀容易忍耐與原諒。新一代的年輕人,看問題的框架也很不一樣,年長一點關心的「唇亡齒寒」等利害框架,打動不了他們。
 
這裏無意為「港獨」辯護,但是想說明:這是一種全球性的意識動態。假如把「港獨」的意識(其實大多數提「港獨」的,都比較模糊),即使是少數年輕人的想法,不是當作敵對的思想,而是作為社會意識的動態,也許大家就會比較用寬鬆的心情來對待。相反,假如一聽到「港獨」就緊張,劍拔弩張,想用行政指令來抵擋,其結果只能是又一次製造不必要的戰場。於是,鼓吹「港獨」的、同情「港獨」的(以上也許是少數)、反對「港獨」但是贊成主動討論的、認為討論是無可避免的、認為討論是健康的、拿不定主意的、不明就裏的(以上相信是大多數),就通通變成了行政指令的針對對象。那就不只是製造了戰場,而且製造了本來沒有敵意的敵人,這種情形不是在不斷出現嗎?
 
北京政府可以由於內地社會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和思維習慣,以「一國」的立場,「國安」的高度來對待「港獨」。但是香港的為政者,完全應該掌握香港人的意識形態與思維習慣,以香港人慣有的智慧和分寸,着意處理前所未有的社會矛盾,把敵意轉化為分歧,而不是相反。
 
這也牽涉到教育的觀念,尤其是學校的功能。這裏先重複一下去年7月,港大教育政策研究所與「政策21」合作、中學校長會主持的一項研究,在高班教師中重組2014年「佔中」時期的情況(見本欄2015年10月30日〈沒說的故事〉),有三點是很突出的:
 
第一、幾乎百分之百的教師,當時心目中的首要關注點是學生的安全;這包括學生的人身安全、心理健康,甚至家庭和諧。
 
第二、絕大多數的教師都認為,即使有自己的立場,但是作為專業行為,不會去鼓勵或者阻止學生去參與行動,而是把這看成是一個特殊的機會,讓學生經歷困難的決策。
 
第三、很多教師報道,學生在校內可以有很激烈的爭論,但是沒有因此而撕裂。他們自豪地說:「社會撕裂了,學校沒有撕裂!」他們很多都表示這與通識教育的經驗有關,學生習慣了辯論,但是也學會了尊重不同的意見。不止如此,而且普遍地,教師與學生的關係密切了,因為大家在共同面對社會給予的難題。
 
在不少國際場合,介紹這些香港佔中的經歷,往往馬上引起強烈的驚羨。他們說,這是很高層次的專業精神。要這麼多的教師,去面對如此複雜的政治局面,難度很高;他們也說,在許多地方,面對如此的政治風波,學校與教師會手足無措;甚至關閉學校,避免處理。
 
香港做到了,也許與長期以來「學校為本」的體系模式有關。教師習慣了在學校這個層面去處理種種複雜的問題,也因此敢於作出種種符合本校實際的決策。在現實中,每一所學校其實也不是完全孤立的,學校之間有非常密切的網絡,往往在非常緊急的時候,校長之間互通訊息,可以迅速互相呼應。
 

不求指引 校長高明

 
當時教育局沒有具體指引。有趣的是,當時的學校也沒有向上請示的習慣。有些校長還說:「幸虧沒有指引,否則,大家都為難。指引不可能指導我解決我自己校內的問題;但是有了指引,就變成有一個是否依從的問題,變成我們的一個包袱,對教育局也是一個包袱──如何監督執行?而這個包袱,是沒有必要的。」
 
這種情形,也許完全適用於今天的「港獨」問題。聽說在教育局的諮詢會議上,各個教育團體一致認為寧願校內處理,不要政府指引。這說明,香港的校長是非常高明的。
 
校長的高明,是因為他們有很高的專業智慧,去處理看來是政治性的難題。上述佔中時期的情形,說明了教師堅守了他們的專業崗位。他們的注意點、他們的行動目標、他們的處理方式,都是按照自己的專業知識、專業經驗、專業判斷。他們沒有因為事件濃郁的政治性質,而用政治角度和方法去處理。
 
相反,假如政府發一個指引,必然是政府立場,也必然是政治性的。比如說:「佔中非法,學校與教師應該阻止學生參與。」教師馬上就會與學生對立起來,而且打算佔中的學生也會得到同學的同情;家長、校友中的佔中積極支持者,也必然與學校對立起來。學校就馬上變成了政治角力的戰場,學校也就沒有了專業處理的空間,教師也馬上變成了政治指令的執行者;社會上的撕裂,也會馬上進入學校。
 
那些希望政府發出指引,又認為沒有指引是政府把責任推卸給學校的朋友,請你認真想一想,若有政府指引,學校和教師會得到什麼?又會失去什麼?
 
香港的教師們不是沒有政治立場,也許在其他的場合,他們會根據自己的立場參加自己支持的政治活動。但是作為教師,面對學校的學生,他們就是煥發專業精神的典範。不是一兩位教師,不是一兩所學校,而是全港廣泛如此。香港人應該為此而自豪!從家長的角度看,這樣的教師,信得過!
 
原刊於《信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