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的訪問,一個字也不能寫。」這是馬來西亞政治部警官給《星洲日報》的禁令,該報的龐大採訪團從曼谷豐收回到吉隆坡國際機場,接到的竟然是晴天霹靂的壞消息。
接到禁令 一個字也不能寫
然而,身經百戰的大馬新聞元老劉鑑銓怎麽可能唯命是從?看看下圖,這個馬來西亞華文報業的鑽石陣容的心血怎麽可能付諸東流?
劉鑑銓:每次去看劉總,我都會停下腳步,看他辦公室外的走廊上掛着新加坡國寶級藝術家陳瑞獻題給他的墨寶:「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他一輩子為《星洲》服務,還為《星洲》栽培大批新聞人才,退休前是《星洲》媒體集團編務總監;他因爲在新聞界的卓越貢獻受封為拿督,卻從來不以拿督自居;他也是第二屆台灣真善美新聞獎「終身成就獎」的海外得主,之前還榮獲馬來西亞最高榮譽的新聞奬「國家報人奬」。想想看,他長期鍥而不捨,終於爭取到馬共領袖陳平的獨家專訪,難道就此放棄?
蕭依釗:從記者到總編輯,致力於新聞工作,她是《星洲》主辦備受世界華文文壇矚目的花蹤文學獎的開創者和執行者,現在改變跑道從事《星洲日報》基金會的慈善教育事業,最近的活動是率領祝福文化中心探訪團去雲南探訪該中心捐助的貧困學童。
許春:1989年跟隨劉鑑銓到泰南採訪大馬、泰國和馬共三方和平協議簽署儀式,他和蕭依釗、卜亞烈當時都是劉總栽培的中生代新聞工作者,擔任過總編輯,現在是集團的營運總裁。
黃永安:《星洲日報》高級記者、專欄作家。2001年5月辭職。他曾經當選為馬來西亞第八屆國會議員,精通中文、英文和馬來文,現在是出版業顧問,評論家。
林友順:《星洲日報》記者,現在是《亞洲週刊》駐馬來西亞特派員。
林寳玲:採訪團最年輕的記者,是以筆名黎紫書享譽文壇的著名作家。雖然得過很多地區和國際性的文學大獎,對這些榮譽卻淡然處之,認爲作品價值才重要,現在專事寫作。
劉鑑銓在〈青山不老〉的專文指出,長期追蹤新聞磨練出來的鍥而不捨的韌勁讓他們不輕言放棄。他們全員花幾個星期整理錄音,從報社資料室、國家檔案局、馬來亞大學圖書館搜集補充和論證資料,寫成專訪陳平系列。送給内政部「最懂華文」的副部長黃家定,聽取他的意見。
幾天後,出身華校的黃家定打電話給劉總,確定這個訪問内容「不會危害國家安全,而且提供了大量珍貴的資料。」並且將系列專訪連同他的推薦語和《星洲日報》的上訴信,轉給大馬國家總警察長丹斯里拉欣諾處理。
這一拖就進入5月,陳平告訴我,他將應邀去英國交流,估計是6月初,所以《星洲日報》和《亞洲週刊》決定在6月初同步刊登陳平專訪,推算吉隆坡當局會在6月初批准刊登,否則英國媒體就有可能搶先發表陳平的訪問。
印尼排華 完成蘇哈圖倒台專題
這時候印尼局勢不斷惡化,5月13日終於爆發排華大暴亂,《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當機立斷,要我立刻派東南亞同事去現場採訪。我通知《亞洲週刊》駐新加坡特派員火速辦理簽證奔赴雅加達採訪,過了一陣子,持台灣護照的特派員來電説,簽證可能耽誤時間,又問我:「我是女的,適合去嗎?」
天哪!暴徒大肆劫掠華人商鋪,强暴殺戮華裔婦女的新聞不斷傳出來,我怎麽能讓女同事奔向煉獄?於是當場免除她的任務,致電駐馬來西亞特派員儘快從吉隆坡動身去印尼。
出乎我意料之外,這位同事說印尼太亂,他要「再觀察幾天」才作決定。我告訴老總,我們不能強制同事去執行高風險的採訪任務,我自己去。然後告訴人事部安排機票酒店保險,不料香港的保險公司都不接受投保,折騰了老半天才有一家願意做這單生意。
5月16日我倉促出發,在飛往雅加達的途中,才發現投保人如果意外身亡,賠償額大約是港幣150萬元。(到雅加達之後聽同業説,台灣一位記者到印尼採訪的保險賠償額是新台幣1億,相當於港幣2500萬元),5月23日我回到香港,完成蘇哈圖倒台的封面專題,然後繼續趕寫陳平的專訪。
5月底陳平來到香港,他不是為了我而訪問香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務要辦,還有更多的同志朋友要聯絡,所以我們只是在不顯眼的茶餐廳餐敘。在此之前,我們在曼谷第二度相逢的時候,陳平已經同意我為他撰寫傳記,所以我繼續訪問他,並且敲定來年3月出版,他答應儘量提供我他在北京和莫斯科的圖片,尤其是他和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的合照。
他說馬共在內地有三百多箱圖文資料,可是真要動用資料,必須經過有關單位的同意,程序「有點複雜」。我那時候手頭上有的圖片主要來自新加坡泛亞社社長陳家昌,大部分是1955年陳平從馬共在叢林的秘密基地步行到華玲會談的圖片,馬共的軍事訓練、基地活動等珍貴圖片,我認爲《亞洲週刊》和《星洲日報》用過之後就不新鮮了。
君子相待 不向陳平施壓
從曼谷到香港,陳平始終沒有承諾什麼時候可以提供我希望得到的圖片;我在訪問中一直維持君子對君子的方式,既沒有窮追猛打,也沒有尋根究底,更沒有催促他提供我希望得到的照片,這可能是我在曼谷突破他的心防之後,専訪的內容基本敲定,如今反而小心翼翼,猶如聽取長者細述往事,不敢輕易打岔或者施加壓力。
當中談到馬共分裂爲三個派系者部分,最不順暢,他在思考如何回答時,除了眼球左右移動,有時幾分鐘不開口,看得出他是有情緒的,反而是我的耐性不夠,試圖提問來打破僵局,這其實是重複又一次的僵局,並沒有達到採訪的目標。
訪問中得到珍貴消息
大體上他認爲在那樣的時代,那樣的情境,他重返泰國能做的就是盡量平反補償,無法逐一追究——這是我對陳平的採訪中,對馬共分裂始終無法成章的主因。
當然我們不是浪費時間閒聊,我從中得到一些珍貴信息,例如他爲什麼呆在中國28年,被一些媒體寫成「個人逃跑」,他告訴我,馬共中央1960年決定,領導人離開總部,到國外學習,派他去北京,幾時回總部也由中央決定,後來副總書記李安東也奉派到中國。
他也跟我談到同齡的太太李坤華,在左傾的小學就加入學聯,後來和姐姐都加入共產黨,抗日戰爭期間成爲陳平的部屬,兩人並沒有一見鍾情,因爲一起工作漸漸產生感情,卻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時光,革命感情成熟而結婚,也是婚禮從簡。
訪談請《星洲》兩個記者抄錄下來超過10萬字,可是《亞洲週刊》只能刊出八頁,大概六、七千字,所以很多素材都用不上而轉給《星洲日報》。
避談北京及莫斯科
此外,一觸及莫斯科和北京,陳平多半迴避,或者四兩撥千斤,所以雖然大家無所不談,有時候談東南亞問題和政壇人物等,我其實花不少時間覆核之前專訪的細節。當時因爲《星洲日報》的專訪卡在馬來西亞總警察長的手上,陳平接着要去倫敦,所以《亞洲週刊》確定在6月12日截稿,估計《星洲日報》可以同步在6月13日見報。
陳平沒有護照,只有泰國政府簽發的旅行證件——國際身份證明書,他説香港政府規定他只能在香港逗留48小時。我有四年處理領事事務的經驗,就建議他去一趟澳門。
游擊生涯曾吃大象及虎肉
我們約好5月31日下午在港澳碼頭會面,他遲到,傍晚我才安排好澳門的船票酒店,陪他到東方蒙地卡羅,晚餐時由於他身體不舒服,所以話題集中在老人的健康和他的游擊生涯的飲食,例如《亞洲週刊》1998年的封面專題的問答中,他提到馬共游擊隊員有餓死的,除了野豬、猴子、山老鼠之外,他們也吃過大象和老虎肉。這個提早結束的晚餐,當然就少了葡萄牙紅酒。
6月1日我和陳平入境香江,晚餐還是在茶餐廳一類的普通場所會面,分手的時候一前一後,各走各的路。那次在北角英皇道的一個巷口分手,我弄錯方向,回頭找地鐵站,看見陳平在巷口鑽進一輛黑色的私家車,那是我在香港唯一一次見到他如何回住處。
因為內容的敏感性,所以除了邱總和關資深編輯,編採部門同事都被蒙在鼓裏。我們在6月5日的編輯會議上決議一個封面專題之後,各部門就全力以赴;到6月10日早上卻宣佈,封面專題是陳平,大家要保密。 次日下午大概兩點,明報集團總裁古玉樑到總編輯室,告訴邱立本總編輯,陳平做封面,一定會被馬來西亞政府禁止發行,集團將因為收不到廣告費而損失幾萬美元。
為刊登不惜殺頭
我被叫進去,一看到母公司的最高領導人,就知道百密一疏,出了紕漏,所以長話短說,告訴古總裁,社長說過,《亞洲週刊》即使損失廣告費,也要推出陳平專訪。 社長就是《星洲日報》社長張曉卿,我從1987年初次見到他就稱他爲社長。
古總裁問:「是社長對你說的嗎?」
「不是!」我實話實說,坦承那是別人告訴我的,但是沒說那人是誰。
他問:「出了問題你能負責嗎?」
「能!」
「你能負什麼責任!?」
我脫口而出:「殺我的頭呀!」
總裁頓時變臉離開,我繼續寫陳平。事後覺得,設身處地想想,如果我在他的高位,恐怕一樣會設法封殺這個風險太高的獨家專訪。
6月11日,陳平抵達倫敦,他打長途電話給我,說他在大堂等房間;入住酒店之後,立刻傳真給我,這時候我們不再用假名或者密碼,他署名「王老」, 那是我對他的尊稱。
午夜過後大功告成,我把邱總核定的八頁樣本傳給陳平,幷且告訴他馬來西亞警方極有可能批准《星洲日報》刊登其專訪,請他對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馬哈迪首相作一些評論。
6月12日,邱總還罕見的發新聞稿如下:
與此同時,陳平在倫敦接受了《觀察家》報(The Observor)的訪問,該報在6月14日刊出全版内容,陳平將該報全版傳真給我,這已經比《亞洲週刊》晚了兩天,《亞洲週刊》打了一場勝仗。
《亞洲週刊》由美國時代華納集團創辦,後來才賣給香港明報集團,該刊至今還保留美國雜誌的傳統,周五面市的雜誌,日期從下週一開始到週四,例如陳平這一期,6月12日星期五就可以在香港、澳門報攤和書店買到,但是封面和内頁的日期是1998年6月15日-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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