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書呆子放洋記 以書寫對抗遺忘

當我們在規劃旅行的時候,腦中其實已經進行了一場旅行。出發,就是支票兌現的時候了。
現在不少人喜歡旅行,訂酒店機票的軟件和網站成行成市。旅行絕對不是一項低成本的玩意,多少人把辛苦工作所得的酬勞在旅行上千金一擲,自有其魅力所在。旅行的收穫多少因人而異。本年書展請來台灣作家詹宏志分享關於旅行的閱歷。他戲稱自己是書呆子,從書的角度出發,探討旅行為我們帶來衝擊變化及其的意義。

以下為演講內容:

就旅行而言,我當然絕對不是一個厲害的旅行者,我只是勉強能跟一個地方打交道。觸發旅行的背後大多反映其蒐集資料或讀書被激發的過程。興許是被什麼書上的描述吸引,成為他某天要去某個地方的動力?書呆子放洋記的典故來自於馬克・吐溫(Mark Twain)《土包子放洋記》(“The Innocent Abroad”)。我這個土包子只是多帶了一本書。馬克在序裏特別提到:「我至少確信我是在真誠地在寫,不管是否寫得很聰明。」也許,這句話應該是每一個作者的寫作標準。寫作是一門誘惑,作家會不小心寫得聰明而不太真誠。我很認真寫我相信的事,至於事情好壞,觀眾自有定奪。

太空式旅行:滿足簡單的旅行想像

我在台灣看到一些上了年紀的旅行團,都是些退休公務員、老師,或生意人,生活稍微富足,他們也想去旅行。他們受的訓練可能不夠,所以參加一些不用怎麼費腦筋的導遊團。這類旅行團專門服務對旅行有簡單想像的人,避免生活不便,一下飛機就有大巴士來接你到旅館;甚至每頓飯都有五菜一湯的中國菜,避免你會對異鄉食物不適應;安排一到兩次的風味餐,讓你適當體驗風土人情。不過要是你有接觸當地人的話,你會發現那些跟當地食物一點關係都沒有。
在遊覽車中遍遊奇勝,可能最可惜的旅行方法。這樣太空式的旅行,像把太空人送到月球去。太空衣裏面有相同的濕度壓力和保護層,大巴士就像是太空衣把你局限在一個地方,使你沒法真正體會旅行地的點滴。

帶着家鄉 瞻仰異鄉

可是仔細看農村這些叔叔伯伯嬸嬸們去旅行,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以日本旅行為例,道路、商店等都會引起他們討論跟自己家鄉的區別。就算你已經到了異鄉,你還是帶着家鄉去旅行的人。不過有趣的是,他們回家之後,就開始看家鄉處處不順眼了。可見,即使是我們以為最沒有生產力的旅行團,也都看到旅行的變化。
去的時候他沒法理解異鄉,回家的時候他沒辦法理解故鄉。可如果你真的對異鄉有充分了解,為什麼還要去?旅行的原因就是當中存在的知識落差。儘管理解異鄉再艱難,歸客仍帶着不一樣的眼睛回來,重新審視家鄉。我們跟叔叔嬸嬸們本質上是相同的。即使有過幾本書在背後撐腰,你終究還是一方水土長大的人。你會用故鄉最熟悉的系統來作為理解異鄉的指標,產生反思。異鄉點滴累積的理解,終究在你回來之後要起某種作用。這是為什麼本來旅行看似簡單的走出去走回來,花錢買精神肉體都疲勞的零生產力行為,但大家把它視為教育範疇裏偉大的項目。

書呆子的勝利和棋差一着

我跟那些跟團的大叔大嬸有點不同,我是個書呆子。書呆子的定義是,他什麼都相信書,雖然書可能已經害慘他一百次了,但他仍堅信不疑。他覺得書中好像擁有一切答案,所以旅行也不例外也不意外。一次受德國朋友邀請去意大利托斯卡尼(Toscana)一個不錯的小旅館度假。我們朋友當中並沒有人去過他說的那幾個小村莊,便相約成行,朋友責成我負責安排行程。
意大利托斯卡尼(Toscana)。(Maremma Toscana | by pracucci, from www.flickr.com)
意大利托斯卡尼(Toscana)。(Maremma Toscana | by pracucci,from www.flickr.com)
我有一本介紹當地美食的書,講的不止餐廳,連冰淇淋店,咖啡店,餐具店,市場等每一個跟食物有關的東西的地方,讀得我垂涎三尺。這本書決定了旅行路線和吃飯的地方。但有時候,我們認識這個地方不是該地方有多有趣,而是作者用了有趣的文字描述。譬如說,你會好奇為什麼吃三明治是一個衝撞式的運動?因為首先你必須擠進去,用衝撞式運動把人排開,直到你看到收銀員的眼白,然後你把錢拿出來跟他講你要什麼東西。如果他聽到了,收下錢 ,會給你一張收據。你拿着收據,擠去領餐的一方,把單子給做三明治的師傅,告訴他點了什麼東西。我當時看的時候讓我有危機感。我未必能一路過關斬將,還有語言不通的問題,所以我要把那個意大利文背下來。店裏面主要有兩款三明治,一個叫做牛腸麵包 panino con Lampredotto,一個叫做煮牛肉麵包 panino con Bollito。亂講的意大利文過關了。然後他拿出一個麵包來用刀劃開。然後從鍋裏叉出一大塊牛肉,快速用刀子切幾刀。一個三明治裏大概要放半磅肉,加了醬,再用夾子夾着整個包子在肉汁裏浸一下才給我們。我把三明治端到一旁吃,吃得非常痛快。這是我們書呆子的勝利!因為書教你這樣做,而你成功完成了。
可是,書上說 Lampredotto 是肥腸,因為發音特別,一直環繞在我腦海裏。我上網翻譯了一下,原來這是弗洛倫斯的典型窮人料理,材料是牛肚四個胃之一。從菜市場觀點看,第一個胃是牛胃,第二個是平常我們說的金錢肚,第三個是牛百葉,第四個就是這道料理的材料。我以為是肥腸三明治,原來是牛胃三明治。我們去九記能吃到這種東西嗎?我不覺得有。儘管書呆子得到了上半場的勝利,回到家才發現知道的全都是錯的,不止一次。
這些都是讀書得來的結果,如果我讀另一本可能大有不同。這個書呆子的旅行其實別無所思,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跟着書去找到他覺得可能的幫助。如果是跟團,便由有經驗的旅行者來幫你決定什麼是較好的選擇。旅行中,與德國朋友分別之際,他很憂愁。因為他講很流利的意大利語,他擔心分別後我們到弗洛倫斯怎麼辦,我就說不必擔心,我旅行的時候身上有好幾本書,是我的武器,我身上總有幾本書可以旁身。因為書裏面有描述,儘管我對那個地方是陌生的,有時候這個餐廳藏在暗巷裏,我並不害怕。有書作伴,裏面就是一位隱藏的作者,是某一個活着的人,有他的相伴,對這個陌生地方我並不感到害怕。
詹宏志先生與讀者分享自己今年書展的收穫。
詹宏志先生與讀者分享自己今年書展的收穫。

為書所伴的旅行等式

每個人設計的路線都有他的理由。當我們在規劃旅行的時候,腦中其實已經進行了一場旅行。你到那裏將會做哪些事,我將會去這樣一間餐廳,拜訪這個景點等。當你規劃好,要出發時,就像是你的支票要兌現了。你的想像世界很快就要跟真實世界相遇。這次相遇是一個兌現的時刻,驗證你到底是為書所成,還是為書所毀。
旅行也是一個經常會有困頓時刻的時候,比方說等飛機,錯過一班車要等三個小時,有非常多卡在路上的時刻,要怎麼打發時間呢?你需要一些相伴的書。以前有一個香港作家梁濃剛先生說,旅行的時候他不會帶特別艱難的書,或不想跟費力氣的書相伴,因為那些都是困頓時光,你只需言談有趣的朋友打發時間就好,根本不需要為生命的意義奮鬥。
書也可能是路上遇到的,或者你來到一個地方,對這裏的書有特別的感覺。相遇的書,可能會讓你設法去讀一種不相識的文字。我有很多書是我完全看不懂的,但有時候這是一種記錄,一種氛圍。這種意義遠超過閱讀那本書。
在旅行過程中,我練就了一個等式,設法用最短的時間記住當地常用的語言。回報最高的是食物的名字,學會一個字就叫到一道菜。一次我在飛往首爾的路上,開始記下一些韓國食物的發音。落地到旅館已快凌晨了,我們找了小巷裏的24小時營業店,然後用我厲害的韓文把所有的菜都點。兩年後再來,靠着兩年前的讀音記憶,所以不看菜單還能夠點菜。每次我都跟朋友說不要害怕,背一背,過兩天就把它忘了。只要記住發音,就能夠吃到地道的東西。

讀書埋下旅遊的種子——再別康橋

去康橋的中國遊客都會去找康橋後面那條小河,去找康橋那棵樹,這對其他國家的人來說是不能理解的。因為他們沒有人讀過徐志摩,對所有讀中文書的人來講,去康橋就是要在河邊找到那棵樹,在樹下躺一下。這是書帶來的誘因,一個歷史的想像,也能變成旅行的理由,也有可能是因為讀書才想旅行。執行旅行的方法,不是去參加一個旅行團,而是要蒐集資料來理解這場旅行。旅行的動機發作了,會出現一種旅行的不甘之癢。你會開始做計劃路線,你從這裏走到那裏,中間用什麼交通工具,去到一個地方要停留多久,要參與什麼樣的活動,拜訪哪些景點,這些無一不是從資料來的。這裏面所有引發你興趣的東西,輾轉決定了那條路線彎曲的程度,因為你某一個特別的興趣就彎到不同的地方去。
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中提到「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成為中國讀者對康橋的印象。(圖片取自網絡)
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中提到「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成為中國讀者對康橋的印象。(圖片取自網絡)

旅行急轉彎——日本漁港之遇

有一次我在旅行雜誌裏面的讀者投書,講一個日本的漁港,那裏有一家日料餐廳,有各式各樣豐盛的魚鮮。這個信息就黏在我的腦中,我們走完大眾的觀光路線,下了山就轉往漁港。旅行書裏沒有太多描述,畢竟不是觀光地。下車後,我們沒任何的地圖,只好到店裏打聽。走到餐廳後,餐廳老闆問我們要幾人分量。我說我們十個人,有兩小孩,那要八人分,老闆說太多了,六人分應該都夠了。因為我們堅持,老闆還是按八人分來。一人一艘船的生魚片,一人一隻螃蟹,還有一種魚全身是透明的,煮出來只看到骨頭的。我們吃到吃不動,我便提議大家起來去村子裏散步;逛了一下回來再吃,吃不下,我便提議我們去泡澡,泡完再回來吃,也還是吃不完;最後眼睜睜看着整隻螃蟹原封不動地送回廚房,心裏非常懊惱。那夜我們留宿當地,連早餐都是整鍋用龍蝦煮的味增湯。我知道這一個轉彎彎對了,可是這個急轉彎也不會是書上某一個東西引發你的動機。

重遇旅行的回甘

旅行的前因、過程都少不了讀書;回家之後,在我看來才是讀書真正的開始。我去日本旅行,有一個登山的地方,日本人稱為山小屋,一般是給登山客住的,我曾在書上看到群山積雪的照片,想着一天要去。往山上走要走40分鐘,山路臨澗不好走。我們走了一半,聽到後面有快速的腳步聲,有兩個帶着藍色帽子,背着很重的東西的人。我想他們是當地人,步速輕快,我們就靠邊讓道。我們跟在後面,可以看到他們背包裏面的某些東西,一些白色的布。我看到一疊疊的報紙,我看到發泡棉保利壟的盒子,看到像衣服的東西。沒多久他們就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裏了。等我們到了旅館,才發現那是旅館的工作人員。等到晚上吃飯的時候,深山裏頭還有生魚片,我就知道那個背包裏面就是生魚片,白色的布就是我們的被單,看着像衣服的就是我們的睡衣。所有我們的日用品都是靠他們這樣背着帶上來的。當時就覺得又慚愧又感激,旅行其實是造成很多人的麻煩的。
十年後,我在電視上看到有介紹這個日本景點和旅館。節目介紹所有的補給品都是靠人背上去,還介紹了兩個背東西的人,其中一個我還認得,跟當年的一樣。節目組讓他把背的東西去秤一下,40多公斤。當時感觸,這是我知道的事。你走了那麼一趟路,當你回來,再接觸到或讀到任何信息,會有一定的觸動,所以說理解是在回家以後。

放任記憶發酵沉澱

回來之後,有人可能會書寫這段旅行。不過我在書寫時,常有鉅細無遺的描述,有記者問我為什麼記者這麼清楚:「你有記筆記嗎?」我盡量等時間淘汰,我一般寫的遊記都是十年過後的。如果記憶還新鮮,那我不寫;十年之後如果我還記得,那我就相信當時有過比較刻骨銘心的經驗。我讓記憶沉澱、淘汰、忘記,留下來的一定是過程中對我影響深的。我並沒有刻意去記,既然我記得,身為一個作者,我希望能寫出我的記憶。不要偷懶,不要對描寫太草率。如果你記得是那樣,那你要認真的把那個樣子記下來,非常艱難。在我出這本書的時候,有媒體嘲笑我,去小野次郎的店裏吃了19顆壽司,回來寫了18000字,好像有點誇張。我並不是要把稿費賺回來,我是覺得如果這個經驗是特別的,那我要怎麼去說,我要怎麼能夠說到沒去的人唾液會分泌,說得好像他就坐在板台上,看到壽司的形狀……我希望我是描寫狂,花力氣去寫當時的心情,說的好像文字可以畫畫一樣。這是唯一我努力的地方,但對於旅行的經驗我是放任的,讓他發酵,看他怎麼發展。
認真描寫是你跟你的記憶的搏鬥過程。很多人說,書寫不就是為了對抗遺忘嗎?我們要把那些曾經在我們生活中起過作用的東西記錄下來,我是先讓他放任一陣子,看他會不會變得不重要,看他會不會在我生活裏褪去。如果會,就不是我要的精彩。如果能留下來,那我就試試看,有沒有辦法把他寫出來。為什麼寫?平常跟朋友說經歷的時候,會有共鳴,彼此觸動。你的旅行經驗會驚動另一個人,他的回饋會驚動你,你們彼此會受到啟發。書寫的意義也許為了對抗孤獨。也許是因為這樣,你想像世界上某個角落會有人拿起這本書,像在海邊撿起一個瓶子一樣,裏面有一個瓶中之港,雖然讀起來不知道是誰,但裏面說的某些話,觸動你的心靈。
《旅行與讀書》書影。
《旅行與讀書》書影。
(圖片:灼見名家傳媒、網絡圖片)
講者簡介
詹宏志
台灣著名作家、編輯、出版者及電影製片人,亦是 PChome Online 網路家庭出版集團和城邦文化創辦人、《數位時代》發行人。曾任職於聯合報、工商時報、中國時報、遠流出版公司、滾石唱片、中華電視台、商業週刊等;於各媒體擔任總編輯期間,曾策劃或編輯超過千種書刊,並曾創辦《電腦家庭》、《數位時代》等超過四十種雜誌。他的十四本著作包括小說評論、社會趨勢報告及散文等: 《兩種文學心靈》、《創意人》、《城市人》、《偵探研究》等,也曾策劃和監製九部電影包括:《悲情城市》、《戲夢人生》、《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