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施永青:從熱血青年變成資本家

上星期筆者拜訪施永青,跟他聊了兩小時,細談他當年為什麼是左傾分子?怎樣從「左傾」變成「極左」,由托派又為何變成資本家。他不只是一個資本家,還是一位政治思想者。經過多年細嚼政治理論與經濟運行,施永青怎樣看政治改革?怎樣看佔中?
香港佔領運動已逾50天,清場已揭開序幕。中原集團創始人施永青於11月18日下午到佔領區彌敦道視察。他說自己只是「經過」旺角佔領區。這麼巧合?1967年,他回家時「途經」新蒲崗下車,圍觀當時人造膠花事件所引致的警民衝突。這麼一次果斷的下車,把當時這名不夠20歲的左傾青年,引向一條熱血的道路,勢要拯救人類;如今卻成為不折不扣的資本家。
 
施永青是中原集團創辦人,以老子「無為而治」經營模式,把業務開枝散業,雄霸了香港及內地地產代理市場。他也是報人,香港《am730》的出資人,創刊九年來每周五天筆耕專欄「C 觀點」。五年前於花甲之年將價值45億港元的中原股份撥入施永青基金,為中國農業、水利、微貸作慈善用途。終於,他不以馬克思理論,而以資本家的利潤貢獻內地。
 
上星期筆者拜訪施永青,跟他聊了兩小時,細談他當年為什麼是左傾分子?怎樣從「左傾」變成「極左」,由托派又為何變成資本家。他不只是一個資本家,還是一位政治思想者。經過多年細嚼政治理論與經濟運行,施永青怎樣看政治改革?怎樣看佔中?
 
廖:當年你為何參與反政府運動?你那時的家境窮困嗎?
 
施:60年代中,中國處於水深火熱的文革之中,香港當時是一個以工業產品為主要經濟動力的城市。社會貧富懸殊,窮困情況比現在嚴重,女性未必可念書,年紀小小便要打工,警員貪污,惡霸流連⋯⋯讓我看不過眼,社會充滿着不公平。
 
當時住在父親位於青山道的工人宿舍,樓下是貨倉,樓上是宿舍。父母連我四兄弟,一家六口,擠在一個小房子,有兩張床,我是大兒子睡帆布床。父親上班,我們一家人做塑膠、織毛衣,幫補家計,飯是有得吃,但沒有零用錢。聖誕節同學給我聖誕卡,也沒法回給人家,因而最不喜歡過聖誕節。小學走路上學,上學時穿鞋;下課卻懶得穿,跑到街上玩,夏天的臘青地下很燙,把腳板在坑渠污水印一下解熱,也無所謂。
 
當時社會環境複雜,黑社會打架,讓人敬而遠之。我曾親眼見到尋仇,一名男子被揪起,心口被捅了一刀,大叫救命,我當時是小孩子無能為力,調頭就走。那時貪污厲害,家裏附近是賭檔,按時有文裝警員入內,相信以大信封收錢。總之,當時我對社會不滿,容易接受左傾理論影響。
 
廖:在這複雜環境生活,你怎樣沒有學壞?反而變成左傾?
 
施:作奸犯科沒有做,但犯小錯是有的。家裏近茘園遊樂場,我不買門票,並帶弟弟從附近山渠鑽入去;又試過到小店偷花生吃。
 
父母不算左派,父親有少許民族主義,怕我們左傾。50年代初父親有工友回內地建設,得悉祖國需要港人回去。父親給我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也看《共產主義基本原理及三個組成部分》,這是我第一次看對資本主義的描述。當時受歷史階段論影響,相信社會由奴隸、封建,再必然演變成資本主義,世界必朝這方面發展。按馬克思的理論,涉及哲學(唯物辯證)、經濟學(李嘉圖理論)以及社會主義理論,我均自發學的。於50年代末,小學快畢業時便已左傾。文革是受這思潮造成的,覺得要推翻剝削社會,社會主義會走向全世界勝利。
 
因為父親的緣故,施永青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後更自發讀了很多馬克思理論,以致小學快畢業時便已左傾。(網上圖片)
因為父親的緣故,施永青讀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其後更自發讀了很多馬克思理論,以致小學快畢業時便已左傾。(網上圖片)
 
廖:你念中學時,已是反動分子嗎?
 
施:我在九龍新法書院念書,被視為不太聽話。最初組織同學千人操,我覺得要表演又要買入場票不公道,號召不買票,校方警告同學,不買票便不獲寫畢業推薦信,我是少數堅持到底不買票的。中二時選班長,同學們選了我,班主任覺得不妥,在沒有限制之下選出了搞事分子。班主任遂通知教務主任來重選,告訴同學如何選班長,最後選到一位校方能接受的同學。當時我也組織同學搞讀書會,希望統戰交朋友,得到支援與同情,有所發展。1966年,我後來念到中四便被踢出校。1967年,我轉到展明書院念中五。念完中五,成績一般,也沒錢念大學,到了遠東航空學校念書,展開了邊上課、邊教工人夜校的生涯。
 
廖:60年代初內地人大量偷渡來港,你怎麼還崇拜共產主義?
 
施:1961、1962年偷渡潮是小事,當時我們關注的是人類遠大的將來。1967年有左派背景引起的新蒲崗人造膠花事件出現,我回觀塘的家途中在新蒲崗下車看看,當時工人與警員對峙,他們叫口號爭取權益,我是個人自發到場圍觀的。我也叫口號,警員追來,我向他們扔石頭,與警員也衝突過。我有一位朋友的弟弟被警棍敲了,結果變了癡癡呆呆。當時示威者也有叫警員道歉,叫港英下台,有點像佔中叫喊的情境。當然港英政府不會認錯。當時,文革是內地由紅衛兵發動,香港由工人爭取權益變成政治鬥爭。
 
1967年有左派背景引起的新蒲崗人造膠花事件出現,施永青回家途中在新蒲崗下車看看,後來也叫口號,向警察扔石頭。 (網上圖片)
1967年有左派背景引起的新蒲崗人造膠花事件出現,施永青回家途中在新蒲崗下車看看,後來也叫口號,向警察扔石頭。 (網上圖片)
 
廖:內地文革,香港則出現工人爭取權益示威活動,你當時是熱血青年,對你產生什麼影響?
 
施:我個人自發到現場,接觸了左派組織,加入了反英抗暴委員會,當時有分愛國學校及官津補私學校,我屬後者。他們遊說我,不要只顧個人利益,仍要反英抗暴,為工人教書,喚醒他們爭取權益。最初邊念書邊教書,之後說日校不夠師資,也放棄個人利益,還組織了十個、八個友好去教書。我教了八年時間,不短。有的教了一年半載便走了,大部分教一、二年,也有少數教了十年才走。那時我一味付出,月薪最初210元,八年後每月350元。
 
施永青(左一)年輕時與友人合照。(被訪者提供)
施永青(左一)年輕時與友人合照。(被訪者提供)
 
廖:是什麼時候,你對支持中共產生變化?
 
施:直至1976年北京四五天安門事件,中共連學生都鎮壓,令我很心痛。我其實一直都支持鄧小平路線,要現代化多於鬥爭。我在教書時,長期看《明報月刊》,關心文哲問題,看專欄談中共要走修正主義道路,也看瞿秋白的《歷史的誤會》,並看南斯拉夫副總統吉拉斯《新階級 ── 對共產主義制度的分析》,說共產黨騎在人民頭上作地下鬥爭,以強的中央集權作秘密工作,用極權維護統治。另一本《不完美的社會》,從理論上都知中共統治不行。我看書範圍很廣,由左到修正、右的著作都看;右的如:海耶克、佛利民;左的羅素、沙特;也接觸托派。70年代與吳仲賢、岑建勲探索無政府主義。當時關心社會,對經濟、哲學理論都關注。我在理論上思考,探索出資本主義也不一定走向社會主義,而社會主義沒法解放生產力,而活在社會主義的人民都紛紛離開國土,感覺搞下去也沒有意義。況且,在港搞反英抗暴的也沒有好下場。我一名朋友在赤柱監獄坐了一年牢,因帶刑事案底,做不了公務員,也不能到公立醫院做護士。有的工作不穩,連老婆都跑了,生活無人照顧,英年早逝。你一腔熱誠去追求,根本不是一回事。
 
1976年我感到馬克思的道路行不通,不再教工人夜校。人變得更左,接觸托派,出席研討會。金禧事件中,認識「長毛」梁國雄(現任立法會議員),了解革馬盟後,覺得不斷革命,更行不通,距離理想愈行愈遠。
 
不教夜校,轉到一間地產公司去做辦公室助理。期間兩年,學會了地產代理的規則及手續。我感覺到打工有兩個制約:一、工資只反映勞動市場的供求關係價值,不與成果掛鉤;二、 打工無法選擇自己覺得有效的工作方式,行為沒有自主。我感到資本主義推翻不了,改變社會又難,自己還是要繼續做人,要行為自主,爭取生活保障、家庭幸福,便只有面對現實。遂於1978年自行創業,創立中原地產代理,隨後愈做愈大。
 
原文刊於 BBC 中文網,獲作者授權發表。
 
下文預告:專訪施永青:政治運動須為人民取得實質作用
 

廖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