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4月,我不幸染上大腸熱,於是搬回市區大姊那裏,接受巫醫的治療。巫醫的處方包括:(一) 為我畫符誦經和用銀針在我背項挑火;(二)要我一百天不洗澡,期間每餐都只能吃沒有油和醬油的蒸魚佐飯。我大病初癒之際,日本投降了。
越南人反抗 遭法國兵鎮壓
初期,我們對開的街上每天都有一批一批的越南人,把木棍當作步槍,架在肩上,喊着「mukhai, mukhai」(即一二、一二),進行操練。這時的情況還算平靜。可是不久,來自北非的法軍抵達了。隨着他們而來的是混亂、緊張和戰鬥。
步操的越南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車一車的法國兵。他們在巡邏、在威嚇、在鎮壓。這行動換來的是偶爾從橫巷飛出的炸彈,而回應的則是一排一排的槍聲。一天,十九姊正坐在露台看書,爆炸聲和槍聲過後,她發現背後離地約五、六呎的牆上有一個子彈洞!約十分鐘後,有軍人上來搜查,檢走了我深愛的墨水筆。
越南人的反抗很快就給鎮壓了,市面恢復了平靜。這時,六庶母想到要做一些無本或小本生意。她首先想到的是製造「百鳥歸巢」,於是着十一嫂的弟弟廣海和我上街執煙蒂,供她製造「雞尾煙」,再由我們拿到街上叫賣。這計劃很快就以失敗告終。不久,父親和六庶母便先行返港了。船票難求,三庶母、十九姊和我要在西貢多待一年,到次年9月才可以返港,但也比十一兄等早了不少。
移居後巷陋室 生活有失檢點
跟着,三庶母又有一個新計劃,那就是由她製造南乳花生,讓廣海和我拿去叫賣。這計劃也難逃失敗的命運。十一兄也學做買賣。他跟嫂子一起,到鄉村買些食物回來,由廣海和我拿到街市販賣。我們兩人結果只做了半天小販。之後,不知何故,三庶母、十九姊和我搬到後巷的陋室居住,十一兄嫂和廣海(侄子家列已夭折)則不知去向。有些時候,十九姊好像寄居同學家裏。
在後巷生活那一年,我入讀附近的新會學校四年級。該校是一所同鄉會辦的義學,容許學生穿木屐上課。我的學業還可以,屬中等,但生活則有失檢點,經常光身赤腳,聯群結隊,在街頭玩耍。最常參與的活動是賭博,包括麻將、天九、紙牌和投擲錢幣。
後者的賭注最小,但技術的要求則極高。它的玩法好像是越南獨有的:(一)參與者(一般是二至四人)各自拿出相同數目的錢幣(一般是二至四個,合共八至九個);(二)在地上畫一個直徑約12-15公分的圓圈,把錢幣放進圈內,一個在中央,其他的等距離地圍着它;(三)參與者輪流用自備的特製錢幣(叫「子頭」或「自投」,一般由二或三個普通錢幣加工整合而成),在指定的距離外擲向中央的錢幣,目標是擊中該錢幣但不觸及旁邊的;(四)達標者勝,勝方可得到地上全部錢幣。取勝的技巧:讓子頭以接近垂直的角度擊中錢幣,使它因受到強大的撞擊力而飛出圈外。
回港前夕 寄居張記飯店
返港前,不知何故(也許是為了不讓我成為街童吧?),大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寄居張記飯店。飯店規模不大,由兩間打通了的二層平房組成,總面積約300平方公尺。這段時期的生活頗不尋常,每天的作息時間大致如下:
0800 起床
0900 隨員工出外飲早茶
1030 準備午市
1200-1400 午市
1500 與員工一起在舖內午膳
1600-1800 做雜務及準備夜市
1800-2200 夜市
2230 與員工一起在舖內宵夜
2330 睡覺
飯店的員工差不多全部都在店內留宿。大部分床是由四張椅或櫈加兩個卡座合併而成的;小部分是可以摺合的帆布床;我的是兩塊架在飯桌上的床板。他們都很照顧我,每天早上都帶我去飲早茶。我不是員工,沒有固定的崗位,但寄人籬下,總是要做點工作的。午膳後,我會協助拆蛇肉或蟹肉;午市和夜市期間,要為樓面的企堂當跑腿。跑腿的工作一般是正當的,但也有不那麼正當的。
最常做的不法勾當是跑到店外,從賣雪糕的員工手上接過他「穿櫃筒底」得來的錢,到煙檔買香煙,然後按指示分給各員工。雪糕檔向街,坐在收銀處的老闆或老闆娘不容易看到這非法活動。飯店內的不法行為主要是「抽水」。它通常發生於夜市,地點是二樓。遇到有超過三桌酒席時,企堂便會在適當時候「抽水」,從碟頭較大的菜肴上抽起一些,待宵夜時與眾共享。
三庶母、十九姊和我是1946年9月底乘搭「大中華」號輪船返抵香港的。船很小,只有數千噸,顛簸得很厲害。我們買的是最廉價的大艙票。船艙的確大,但載運的乘客也多。一個面積六、七十平方公尺的艙房大約共載三、四十人,全部睡在地上,平均每人佔地約二平方公尺,其擠迫程度可想而知。艙內渾濁的空氣混和着嘔吐和便溺的氣味,使人無法忍受。姊姊和我因此經常在甲板上留連,只有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才肯下去。在甲板上,我們常常痴痴地望着大海,默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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