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試文化何時了?

近年有機會看到香港中學裏面有不少出色的科學研究和創新,接近大學研究院的水平,但是這些學生,卻並不一定理科考試成績出眾,有些幾乎肯定進不了大學念理科。我們的考試,也許在無意之中,埋沒了許多才能。
在香港,很容易聽到家長埋怨孩子功課太多,考試壓力太重。這也許是筆者稱的「筷子文化」(華、韓、日、越)社會共通的特點。人們在不滿考試壓力的同時,卻又無可奈何地(甚至有意識地)努力參與公開考試的競爭。假如考試壓力是一樣負面的東西,如何減少甚至消除考試壓力呢?怪誰?怪考試?怪教師?怪家長?怪大學收生?好像還沒有一個社會有一個有效的答案。香港也一樣,年年抱怨,年年如是。真的就無法突破?
 
在中國內地,詬病「應試教育」,少說也有30年了,幾乎是一開始開放改革、恢復高考,就開始了。在內地,相對於「應試教育」,是「素質教育」。提倡素質教育經年,但是實際上,往往是「轟轟烈烈素質教育,扎扎實實應試教育」。
 
2010年,PISA學生能力國際評估計劃成績公布之前,筆者受美國一個機構所託,訪問了不少上海的教師和決策者。發覺上海平常校內的測驗,其模式與PISA差不多——不是測驗「懂得多少」,而是測驗「是否會得應用」。於是問:「那上海的考試壓力,就應該大大減輕了?」答案幾乎是一致的:「不!那是由於校外的統考。那是另外一回事。」統考者,也就是我們說的「公開考試」,在內地,就是初中升高中的「中考」,和高中升大學的「高考」。
 

校內舞台 校外戰場

 
於是悟出一個道理,校內的學習與校外的統考, 是兩個環境,校內的是一個「舞台」,校外的是一個「戰場」;戰場可以影響舞台,舞台卻影響不了戰場。
 
內地常常把考試稱為「指揮棒」。那是一個很形象的表述:考試考什麼,學生就讀什麼;考試如何考,教師就如何教。在香港,即使公開考試已經經過了許多的演化與改善,死記硬背的元素也已經減到最少,但是中學的高年級,教與學的生活,基本上是被DSE香港中學文憑考試籠罩着。教師耿耿於懷地要完成覆蓋考試大綱,學生耿耿於懷地研究考試的策略與技巧,大家都全力以赴,獲得最好的成績。
 
教師和學生做錯了什麼?沒有!DSE成績決定了學生的升學與就業前途(近年已經是升學為主)。說遠一點,也是社會上升的主要門路。考試這種社會功能,是一時不會改變的,更不是靠教育內部的力量可以改變的。筆者覺得,認識與承認這一點,非常重要。公開考試的社會功能,決定了它的性質:競爭、淘汰、擇優。
 
這些性質,對學生真正的學習,影響可以有正面的,也可以說負面的。正面的是讓學生有規範的學習方向、內容與標準,再加上我們常說的「良性競爭」,作為勤奮的動力(這些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可以認為是負面的),但是負面的影響卻是愈來愈顯著。
 
因為要甄別,因此要有一定的區分能力(discrimination),要有高分與低分,而且要所有學生按着同樣的內容、同樣的標準來區分。但是學生天生是不一樣的,不只是能力不一樣,而且在不同的能力領域,每個學生的表現會很不一樣。公開考試,為求「公正」,只能是劃一的內容、劃一的試題,假如這位學生的能力優勢不在考試範圍之內,就會被考試淘汰。
 
近年香港有些大學也招收學術成績不一定頂尖,但是有特殊另類表現的學生(如體育、藝術),或者說有特殊需要(如傷健)的學生,全社會都拍手稱快。不這樣做,就會埋沒了許多學生的潛能,不過目前數量還是很少。
 
由於公開考試的文憑是一張升學或者就業的入場券,所有學生都要按照規定的課程,做規定動作;即使是學生必須掌握的或者學生自己喜愛的領域,也只能是按照考試的期望,甚至揣摩出題的方向,去設計自己學習的方向與途徑。而教師,也必然要按照考試的要求,來布置自己的教學。這種情況下,學生沒有主動設計自己學習的空間,因此也不會成為真正的主動學習者。
 

公開考試不斷製造失敗者

 
近年有機會看到香港中學裏面有不少出色的科學研究和創新,接近大學研究院的水平,但是這些學生,卻並不一定理科考試成績出眾,有些幾乎肯定進不了大學念理科。我們的考試,也許在無意之中,埋沒了許多才能。
 
更嚴重的是,公開考試在不斷製造失敗者。每一年、每一個科目,總有一大批的學生不及格。從考試的設計來說,要守住底線,基本的學科水平不能失守。雖然說現在是「基準參考」(也就是說,是按絕對標準,而不是按浮動的比例決定及格率;理論上可以100%及格),但是實際上,不及格的學生還是不少。他們什麼都得不到。他們是真的一點東西都沒有學到嗎?他們在其他方面學到的,成長了,有人承認嗎?那種失敗感,是冤枉的,也往往是終身的。是誰給了我們的權,判他們失敗?
 
有些朋友會說,考試優勝劣敗,自古如此。問題就是世界變了。一則社會變得飄忽了,二則個人的意願也善變了。他們要面對萬花筒一樣的多變的前途,而我們的考試(也牽連到教育),卻偏偏以為可以把年輕人,釘牢在一條狹窄而死板的標尺上面。
 

改革考試 刻不容緩

 
但是,分析歸分析,前路如何?假如考試要改革,朝什麼方向?
 
上面所說,公開考試有其社會功能,很難以教育內部的力量去扭轉其功能,但是公開考試的內容、形式、標準是完全可以經過調節,盡量減輕對學校和學生的壓力。舉幾個例子。
 
爭議性最多的「通識教育」,一直以來就有很多人建議,應該只設「及格」和「不及格」兩級。通識,是以一種學習經歷,是要學生經歷分析、明辨、綜合、應用、評鑑等等的過程。這個過程的所得,要給予A、B、C……的評分,其實是相當勉強的。
 
又如校本評核。原意是不要「一試定終身」,因此也要計算校內測驗的成績。但是由於校內測驗通通與DSE掛鈎,結果把公開考試的影響,伸展到學校教學的每一個角落,教師就叫苦連天。校本評核的改革,因此得到教師的讚許。
 
內地最近的高考改革,其中一項是允許學生在不同時段應考,而且可以重複考。這要是放在香港,贊成的會認為這樣可以拉鬆考試的壓力,反對的則覺得結果會把DSE壓力延伸到中四、中五。見仁見智,也許值得議論。
 
也許,需要的是,考試部門應該與課程部門的人員保持實質的互動,讓考試服務於課程設計的學習目標,而不是根據媒體的壓力來決策。更進一步,假如考試部門的人員有機會親身體現一下前線教師的實況,對於考試的看法,也許就會很不一樣。
 
原刊於《信報》,作者授權發表。
 
(圖片:網上圖片)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