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教育」,就國政而言,主要指政治教育,即與國家政制相關的宏觀政治理念。在民主政制下,當然就是近代提出的博愛、自由、平等的價值觀。但同樣重要的是對此一制度運作時可能出現的種種問題的了解,繼續思考其可能解決的方法。盧梭認為並沒有一種普世合適的政制(參看何譯《社會契約論》頁185附錄〈論普遍的人類社會〉一文),每一民族或地區人民所需要的政制,都要與其歷史文化及地緣背景相適應。
現代民主思潮的危機是:以一種簡化、抽象、宗教式的信念,取代了對此政制在歷史和現實中實踐情況的了解。民主政制已經歷2,000多年的歷史,它是在人類社會有血有肉的活動中發展的,不應該再是一種烏托邦。應用它的現實情況來教育人民,而不是用它的神話來欺騙愚弄他們。我認為當代知識分子、特別是中國知識分子都應該好好的再讀一次柏拉圖的《理想國》和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從中尋找民主政制繼續合理發展的道路,不要盲目地附和神學化的所謂「普世價值」,或福山在上世紀末提出的「歷史終結」論,因為他在最近也在重新思考民主的問題。
德政不能空談理念
禪讓政制所以止於堯、舜,是由於主其事者政治理念過於超前,對其下的四嶽諸侯及人民還沒有足夠的宣傳教育。對宣傳教育這一點舜是有足夠的自覺的:他曾「謀於四嶽,辟四門,命通四方耳目,命十二牧論帝德,行厚德……」(見《史記‧五帝本紀》。「帝德」指堯帝的「德政」,即其政治理念所成的功德;「厚德」指以堯為典範的「政德」)。他對禪讓政制理念的發展原有一套長遠規劃。
但這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一代人能竟其功。他準備把這個計劃交給禹和皋陶去繼續努力。但禹忙於經濟民生,無暇顧及;皋陶對此甚有見地,可惜早死。何況,這種政治教育也不能空談理念,必須有禮法、經濟以至軍事實力配合。因為背後有許多實際問題要處理:不但有許多舊觀念要清洗,更重要的是處理好資源的合理分配。本來禹和皋陶的配合相當理想,禹管經濟基礎,皋陶管上層建築。但皋陶一死,上層建築方面便無以為繼。
平等分配資源必然窮亂
人類政治最關鍵的問題,就是資源的合理分配。何謂「合理」?那就是要能「順於天而應於人」。即既能合乎自然規律,又可呼應人類的需要。政德教育應從這個基點出發,「究天人之際,察古今之變」,建構一套從理念到實際都有說服力的論述。荀子的「養欲」思想有一部分是頗靠近禪讓政治理念的,可惜他的資源分配論述,仍是宗族社會所奉行的哪一套:
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按:通「縱」)人之欲則埶(按:「埶」,音藝,極限之意。)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是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按:同「智」)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後使慤(按:「慤」讀如「確」,誠謹也。)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謂之人倫。(《荀子‧榮辱》)
荀子反對平均主義式的平等,認為這實際上行不通。因為自然和社會的資源有限,若按人類的共同欲望去平分,是分不勻的,人類的整體資源會很快耗盡,勢必引起更大的混亂,違反「養欲」的原則:
分均則不偏(按:「偏」古通「遍」。),埶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埶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按:「澹」通「贍」)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荀子‧王制》)
不平等的平等
而且從政治上考慮到「兩貴不能相事,兩賤不能相使」,必須把每個人在社會分工中所付能力的強弱、責任的輕重和義務的多少納入為平等原則之一,否則這種平等就不是真正的平等。荀子承認按「分」(按:「分」通「份」,身份、職位)分配每人所得的物質資源是不平等的,但這種不平等是基於能力付出和責任承擔的不平等,這兩種不平等在相互平衡之後才可以產生真正的平等,所謂「維齊非齊」(《荀子‧王制》):不平等的平等。
荀子這種平等思想可以說是周密而深刻的。問題是在「等差」觀念上用了「貴賤」二字。「貴賤」在宗族社會中,有很濃厚的血統決定論意識,這就使他的「維齊非齊」論大大減弱了說服力。因為這種「分工」在實踐上並不以品德和能力,而是以血統為前提。
儘管荀子對「貴賤」有自己一套新的概念,但在整個宗族社會的大環境下,是極容易被歪曲和僭替的。所以荀子的「不平等的平等」思想,結果被他的弟子韓非、李斯拿去發展法家專制一統的宗族理論,把「天下為家」的思想推到極致。叫人驚訝的是,這種名符其實的「家天下」宗族專制政體,自秦至清,竟延續了2,000多年!其中自有客觀的合理性存在,這裏暫不探討。荀子的「貴賤」觀卻值得注意,因為它啟發了漢儒「選賢與能」的思想。
(封面圖片:亞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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