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政治哲學必須研究的問題

禪讓政制的遺產(十二)

荀子所憂慮的「從性順欲」之負面結果,不但在他生活的時代已成為事實,到今天更衍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無論古今中外,哲學家談到政治,總不能不討論人性,那是因為政治的好壞歸根到底是人的問題。西方對人性的思考,相當長一段時期(整個中世紀所謂「黑暗時代」)受基督教的「原罪」論所籠罩,沒有得到客觀、踏實的探討。直到18世紀,啟蒙時代的思想家才重新關注這個議題,提出不同於基督教觀點的論述。
 

中西思想家論人性

 
英國思想家休謨(David Hume)還寫了影響深遠的專著《人性論》(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試圖從人類的思維狀態和運作歷程中理解人性的內涵。(在中國,這類思考,來自先秦諸子學說和印度佛學,歷代思想家都一直討論着。)休謨肯定了人性「為私」一面的客觀存在,他的學生阿當·斯密(Adam Smith)更進一步肯定人類「為私」的心態,把這種心態視為促進社會進步的動力,發展出「利己以利人」的市場經濟學,形成了至今盛行的資本主義道德觀,成為近代民主政治的道德前提。盧梭主要通過《愛彌兒》(Emille 一書論述他對人性的看法:認為上帝按自己的形像創造人,人性本是善的。因為沒有得到好的教育,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受後天環境污染而變成惡。故只要從小給兒童好的教育,即能保持其善,終身鞏固其本善的人格。但從《社會契約論》(The Social Contract)對民主政治的諸多憂慮,反映他對自己所提倡的性善論教育,沒有太大的信心,因而對真正的民主政制並不期待。
 
中國先秦思想家提出的人性論影響最大的是孟子的性善論,但我認為荀子的性惡論更靠近人性的客觀情況,其思路也更合理、更能解決問題。荀子所說的「性」,就其原始性質而言,並不就是道德上的「惡」,只是跟其他生物一樣的生存欲求。《荀子‧非相》云:「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
 

荀子論人性

 
這種與生俱來的欲望就叫做「性」,賢明如大禹,無道如夏桀均有之,本無善惡之辨。但這種欲望一旦擴大,就有變「惡」的危機。欲望的擴大,由「情」所致。「情」是什麼?「性也者,吾所不能為也,然可化也;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可為也。注錯(按:同「措」)習俗,所以化性也;幷一而不二,所以成積也。習俗移志,久安移質……」(《荀子‧儒效》)「情」是後天人為的,由習俗所形成;「久安移質」,成為習慣之後便與「性」化為一體,改變了性的本質。「情」既是習俗所成,而「性」的本質為「欲」,若不加節制,縱其所欲,則「性」俱化為惡之「情」了:「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荀子‧性惡》)
 
但荀子並非純從道德觀點來提倡節欲,而是客觀地考慮到資源的有限無法滿足人類欲望無限膨漲的消耗,提出一種永續的「養欲」思路:「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於是又節用御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先王之道,仁義之統……彼固天下之大慮也,將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寶萬世也。」(《荀子‧榮辱》)
 
為了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先王乃「制禮義以分之」,以避免紛爭。這是「各安其位,各守其份」的「小康」道德或原則。荀子認為只要謹守從這種原則所建立的禮義制度,以這種制度的道德前題來教化人類,使其「欲求」的「本性」與後天積習的向善之「情」化合,人類的欲望就可以得到永續性的滿足。荀子這種永續的「養欲」觀點無疑比2,000多年後啟蒙思想家「縱欲」的思路要穩妥、周全和超前;但荀子仍相信宗族政治那一套禮義制度,可以合理地解決人類的分配問題,會對人類欲求有適當的節制,免除紛爭。這是他政治思想滯後的一面。所以,荀子所憂慮的「從性順欲」之負面結果,不但在他生活的時代已成為事實,到今天更衍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封面圖片:Pixabay)

古兆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