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天津塘沽。
塘沽是漁港,面對渤海灣,也是海河的出海口。海河起自太行山,全長一千多公里,是華北大平原上最大的水系。海河帶來的黃土,把沿海鋪上一層又一層的黃色,深藍的渤海灣一步一步地引退,留下了遼闊翠綠的休戰區,如果說歲月對塘沽的影響,也許就是黃色與綠色的無限延伸。
塘沽漁村唯一的師塾老師宋海,是光緒20年(1896年)天津的秀才,是塘沽漁村劉、溫、張幾家大戶合資禮聘,為漁村大戶人家子弟補補文化課。宋老先生到了1920年頭上還是掛着長長的髮鞭,一身脫了色的青衣布長衫在村內走動,漁民看見他就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
塘沽劉姓大當家劉牛身高只有一米五,體型紥實,左腿有點內彎,走起路來有點輕微右高左低。劉牛長子山海鋼筋型身材,有一米八的身高。劉家擁有五艘蝦艇,30畝良田。
1919年,北京天津爆發學生遊行示威。宋老先生的天津同鄉兄弟多次敦促他回省城看看新鮮事。宋老想喊劉牛一起作個伴,劉牛行動不便,也不感興趣,倒是他的學生如山海、溫林、張驢子卻雀躍萬分,要陪老師到天津看看。
從塘沽到天津50公里,現在是不到一小時的車程,1919年的兩地距離,是一天一夜的牛車距離,在一個坑一個坑的土路上搖搖晃晃的走着,年輕人也叫苦連天。宋老先生說,以前塘沽去天津路都沒有,這條土路還是20年前八國聯軍從塘沽上岸後打到北京修築的。
「我們都是拜這條路富起來的﹗」宋老先生告訴山海和年輕的子弟,這一下子引起眾人的興趣。
宋老先生心想:「路漫漫其修長兮,講幾個典故,讓一眾分分神,也不會怪罪老朽讓他們吃這個牛車之苦」。
故事來了。
宋老先生把髮鞭從前往後用力一摔,「颼」的一聲,煞是驚人,眾人惶恐之際,老先生帶着濃厚鼻音的天津方言,配合着牛車咕咚咕咚的聲音,把車上青年帶到1900年烽煙歲月。
「光緒二十四年的海河出口,還是深藍色的。」宋老先生說。
「漁船在岸邊就可以打到大網大網的魚,那年端午節剛過,大沽口炮台就傳來隆隆的打雷聲,徹夜不斷。」
宋老清清喉嚨,每到重要關節,他都有這個清喉嚨的習慣,大家也知道,重點來了。
「你也別不相信老鄉的話,『大沽口打雷,塘沽就發財』!」
大沽口炮台距塘沽約有10公里,1900年4月,大沽口炮台正與外艦血戰,塘沽人還以為是打雷,過得兩天,大沽口炮台戰敗的消息,才一點一滴的傳到了塘沽,可是塘沽人肉眼都可以看見,海河上鋪天蓋地是外國戰船,紅鬚綠眼的軍人,在泥灘上推着一門一門大炮,儘管士兵推得耳根子通紅,鐵鑄的大炮架還是動也不動,寸步難移。
為英法聯軍做翻譯的塘沽天主堂神父約瑟夫與劉牛認識,劉牛還是他的教友。約瑟夫請劉牛找看熱鬧的哥兒們幫忙,還開出一鷹洋一門大炮的報酬(鷹洋指墨西哥銀元,19世紀80年代後通行於山東北京沿海一帶,為中外貿易常用貨幣,由於銀元刻有鷹捕蛇的圖案,故通稱為鷹洋。一鷹洋可以購買255斤大米),劉牛眼見神父向他公開張口求援,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顯然是給足了面子,如果還不出手幫忙,豈不是掉了面子!劉牛於是毫不猶豫,帶頭叫上哥們十來人一眾走上泥灘,哥們深知泥灘特性,絕對不能強行推拉,要順着海潮的節奏。當海潮湧上岸時,就順勢把大炮架推向左邊;海潮退時,就順勢向右拉。就這樣一推一拉,英法聯軍的大炮物資一一上岸。
「啪」,宋老語氣一頓,一巴掌拍打在大腿上,伴隨懊悔的語氣:「想不到劉牛老爺為了面子,和塘沽哥們的一推一拉,就把滿清王朝也拉倒了!」
一宵無話,牛車進入天津城。
宋老由八拜兄弟帶領,到租界看總理樓、親王府……滿清的親王大臣、民國以來進進出出的軍閥政客,都在天津租界置業,作為下野的棲身之所。
山海看見馮國璋總統的西式洋房,嗔嗔稱奇;過了兩條馬路,看見慶親王府的門柱,山海心中一震;來到前總理段祺瑞官邸外圍,山海更像觸了電一樣,呆在當場。總理官邸正門由十多根5米高希臘愛奧尼柱支撐着,二樓遊廊又有3米高同等數目的科林斯柱,為官邸營造了恢宏的氣象。山海當然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柱,也不知道這些柱的名稱,他只是死死的盯着二樓的柱頭,他不是為了柱頭的華麗裝飾而驚呆,他驚呆是因為他家中雞籠下的柱頭,為什麼也會在總理官邸中出現!
「絕對錯不了!」山海自言自語:「這就是我家的柱頭!」
山海還在陷入對柱頭的思索,溫林、張驢子已經在上演東北流行的「二人轉」。
「不理不理還須理」,溫林扯開嗓子唱。
張驢子沙啞的喉音馬上接上:「狗不理時我要理!」
兩人緊接着齊喊:「狗不理呀!」
「狗不理」包子是天津名物,咸豐八年(1858年)天津德聚號一名14歲學徒「狗子」,專心研製包子,貓狗經過店舖,也不理會,最後造出汁多味鮮,香而不膩的包子。久而久之,「狗子賣包子,一概不理」的佳話傳至京城,據說袁世凱也親自策馬來買包子呈上給慈禧太后品嚐,由是「狗不理」包子響譽京津,大小地攤,也都掛起「狗不理包子」招牌。眾人在路攤小店吃了八斤包子,又吃了幾斤白酒,吵吵嚷嚷去了怡紅院看戲。
對劉山海來說,人生最大的一個改變就是在怡紅院遇上了15歲的侍女蔡鳳。蔡鳳一雙會說話的鳳眼,高鼻樑,咀角含笑,自小在妓院長大,學了點文化,學了點音律,一口漂亮的北京話。說着天津混濁口音的劉山海那曾見過這般美人,馬上奉上訂金,待回塘沽得到老父首肯,就馬上回津迎娶,納為二房。
山海由天津回到老家,向老父表明元配無所出,要再納妾,為劉家開枝散葉,家族長者紛紛表態同意,這事就此決定。
山海懸在心頭的,不只是娶妾,還有那個華麗柱頭。
山海老父劉牛,雖說才40歲,那個年代的漁村人家,長期勞動,40歲就像六七十歲,加上跛腳的劉牛幾年前走路摔了一交,傷了後腦,影響了說話的能力,看上去就更顯衰老了。
一聽到山海問他關於雞籠柱頭的事情,他頓時臉上發光,說話鏗鏘有力,滔滔不絕的把柱頭的來歷說了一遍。說到興奮之處,幾乎要從輪椅上站立起來!
「你一歲的時候……大沽口炮台打雷……我一路隨着洋鬼子走了半年……賺了60個袁大頭……」劉牛說着說着,後腦又隱隱作痛。「啊!不對,那時還沒有袁大頭……是90個洋元……」劉牛還在努力更正貨幣單位和數目,山海不耐煩地說:「老爺子,您別糾纏袁大頭,跟我說說柱頭是怎麼一回事?」
劉牛只好順着兒子的要求,集中一下思緒。
「也是打雷後的同年夏天,洋鬼子從北京搬來一箱箱的東西上船,東西實在太多了,上不了船的就交給神父看着辦。神父處理了大部分物品,只有這兩個柱頭無法處理。」說到這裏,劉牛面有得意的表情。「當然囉,這畢竟是件大東西,兩丈高,一臂闊,好幾百斤重,放到那裏都礙事。神父說這兩件寶物得好好存放,日後大有用途,我看神父真的沒折了,找到我,也是賞我的臉,我牽着兩頭黃牛,一頭拖着一個柱,就這樣拉回家。」
「第二年要翻新後院雞籠,我就把雞籠架在兩個柱頭上,又加建了白……鴿……」「是白鴿籠!」山海見老父說得困難,馬上為老父補上。
劉牛深知柱頭的利害關係,只讓幾個好兄弟知悉,對外秘而不宣。劉牛的同齡兄弟如溫狗、張大魚看了這兩個華麗的柱頭,也想讓石匠仿造,只是沒有一個石匠成功,溫張二家只好在劉牛面前認小弟了。劉牛沾了柱頭的光,人也精神起來,辦起事來更加利索,劉家穀倉的大米也愈積愈多。
山海耐着性子聽完老爸的自吹自擂,心中疑團還沒有解開,這個柱頭有什麼來歷? 為什麼會和總理官邸的一個模樣? 他一個晚上沒睡好,還是決定去問問神父。
約瑟夫神父來自米蘭耶穌會,父親早年經商,晚年做了傳教士,一家收藏了許多中國瓷器和絲織品,約瑟夫幼年已經對東方的一切着了迷,18歲自學漢語,再經過七年的耶穌會刻苦修習,1880年以25歲之齡來到山東天津一帶傳教,憑藉他的良好漢語能力,一頭金髮,配上俊俏的面孔和高瘦的身材,許多教友說約瑟夫就是上帝派到中國的天使。
約瑟夫在傳教上較為順利,也得助於另一位美國基督公理會傳教士明恩溥 Arthur Henderson Smith 的指導。明恩溥比約瑟夫早8 年到山東直棣一帶傳教,他到達中國時只有27歲。西方傳教士的圈子很小,約瑟夫一到山東,首先拜訪老大哥明恩溥,兩人一見面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他們一直密切交往,彼此支持。1929年明恩溥以84歲的高齡,返回美國,一年之後,約瑟夫也以75歲之齡,返回米蘭。
約瑟夫在塘沽建天主堂時,劉牛才7歲,天天蹲在工地上看約瑟夫忙來忙去,約瑟夫把他叫來,讓他做雜役,工資一個月拿一包五市斤大米。半年後教堂建成,劉牛發現只需要做了教友,每星期天到教堂坐一坐,也會獲得一小包小米,他馬上入了教,又從教堂的聚會中學了許多新鮮的詞語,如上帝、耶穌,又知道了上帝用了七天時間造天造地造人……他把這些事告訴同齡的友輩,他們也聽得口也合不攏,劉牛更是覺得自己很有面子。
劉山海幼童時已經被老爸帶進帶出教堂,山海喊約瑟夫為「老夫」, 老夫視山海如子侄,現在山海又一次要向老夫請教了。
約瑟夫沒有料到,這個科林斯問題,事隔19年,又被抖了出來。他知道山海的性子剛烈,無法隱瞞,只好從頭道來。
「古希臘有三大柱式,科林斯柱是其中的一個柱式,柱頭在漩渦形之下再加上裝滿卷曲的茛苕草的花籃,雅典神廟的柱式就是這一種。」
「歐洲文藝復興,貴族們偏好用科林斯柱做門面。」約瑟夫腦海呈現了久違的歐洲場景。
「慈禧太后特別喜愛科林斯柱」,約瑟夫開始加鹽加醋。
「慈禧太后下令在圓明園的西洋樓豎立了許多科林斯柱,黃昏在柱間漫步,那種老年人的浪漫……你再過二十年就會明白了。」
「自此皇室大臣紛紛競相仿傚,在自家宅門也要來幾根希臘柱式。英法聯軍從圓明園中拆了幾個科林斯柱頭下來,有兩個實在搬不走,輾轉留在你家中了。」約瑟夫輕輕的略去了自己在這個過程曾經扮演過的角色。
山海知道了雞籠下的科林斯柱頭的由來,真是既驚又喜。喜的是皇家珍品竟然在自家後院內,驚的也是這個原因,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刀子會落在頭頸上。
山海時驚時喜,行為怪異,蔡鳳早已看在眼內,他只好如實道出,在北京見慣大場面的蔡鳳潑辣地說:「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讓老爺茶飯不思!這是大喜呀,老皇曆早已換了,現在是民國八年了,那個官吃了飯沒事管來管你這兩個柱頭?」 一語道破,山海立馬也像他老爸一樣,把皇家柱頭看成是非常有面子的一回事,經常人前人後科林斯、科林斯的掛在口邊。
宋老先生見山海少不更事,好心提點一下:「山海,早兩年民國六年的時候,張勳復辟,一眾旗人又穿上了黃馬褂,你可要當心,什麼時候老皇曆說來就來!」一句話把山海聽得冷汗直冒,馬上把柴草覆蓋柱頭,出門也仿傚孔子老爸沿牆腳哈腰而行,不想引人注目。
約瑟夫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寫信告訴明恩溥,一個月後,約瑟夫收到回信,信內還附上一本薄薄的英文小書,書名Chinese Characteristics。
明恩溥說:「這是我近年寫的一本小書,是對中國國民性的觀察。」
「中國的老百姓喜歡看戲,也把平日的生活看成是一個舞台,彼此交往一言一行,也要符合各人預設的身分,各自照顧對方面子,如此人際關係就能保持和諧」。
明恩溥總結:「只要給中國人足夠的面子,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
明恩溥的這本英文小書,在八國聯軍入侵華北前兩年出版,馬上有日文版、法文版……成為外國人了解中國社會、中國民族性的一本入門書。
……
千禧之交,溫海正值壯年,與年邁的大姊回塘沽尋根。大姊雖在塘沽出生,六歲就隨母親劉英到香港尋找父親,對於婆婆家中的科林斯柱一點印象也沒有。溫海在香港出生,興緻勃勃要去外祖父劉山海家看看。
早上從香港起飛,中午已到北京,下午1時半已坐在天津吃上狗不理包子。下午3時網約車導航顯示,已經到了塘沽漁村。
溫海抬頭一望,眼前一片黃沙,到處是工地,極目所見,都是一幢幢四五十層的玻璃牆幕高樓,迎着渤海方向射過來的陽光,刺目得不能直視,那裏有什麼漁村漁港?
到工地豎着「濱海新區開發處」牌子的辦公室查詢,「塘沽漁村義發胡同在哪裏?」
「不知道!」
「不知道!」
最後來了個主管說:「塘沽的幾條漁村早已夷平,海岸線也拉直了,漁民農民都安置到了大沽口炮台以南一帶。你所說的義發胡同,地理上恐怕找不到了!」
「科林斯柱頭呢?」大姊走出開發辦輕聲問溫海。
「或許……」溫海戴上日本製寬邊太陽眼鏡,頓時覺得眼前一列一列的高樓沒有那麼刺目:「哪一天濱海新區興建地下鐵路,兩個柱頭就有機會重見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