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周前在深圳舉行的「教育前沿論壇」題目,也代表了帶着歷史觀點看測評與考試發展的淵源與前瞻。
論壇沒有專門的開幕演說,而是台灣新竹清華大學的謝小芩教授與筆者對談。數日前又償願參觀了南京的國家科舉博物館。兩者都加深了筆者對科舉的認識,值得與讀者分享。
今年6月,本欄曾經介紹台灣兩個科舉陳列館──台灣中央研究院語言與文化研究所的陳列館(當年傅斯年所攜),以及台灣新竹清華大學的一個科舉陳列室。這次參觀國家科舉博物館,加上數年前在四川閬中參觀過當地的貢院,一共參觀過4個有關科舉的博覽和陳列。
南京的科舉博覽館在夫子廟裏面,就建在原來的江南貢院遺址對面。江南貢院可以容納二萬多員生同時應考,是當年全國最大的考場(6月本欄提到的一萬多,不確)。這次有機會親歷「號捨」(考場的員生獨立間隔),又有了新的感受。號捨都以《千字文》的文字編號;每「格」有前後高低兩塊橫木板,後面低的作為座椅,前面高的作為書桌;書桌可移動與座椅平放,轉為勉強的睡床。
在清朝,員生在貢院要停留6夜9天,兩整天以後休息一天,「吃、喝、拉、睡」盡在其中。由於考期通常是在初秋,碰上「秋老虎」更是炎熱不堪,完全可以想像「吃得苦中苦」的考驗。此其一。
機制嚴格 舉世無雙
博物館的館藏頗為豐富,雖則仍以明清遺物為主,但也足見科舉前後的演化。而其中一些展品,又糾正了筆者以往的一些誤解。考場嚴謹性超乎想像,員生的衣、帽、鞋、襪都要在入場前除脫檢查。不過,仍然有不少作弊的罪證,其中以鼠毛抄寫的超微字「貓紙」,最為震撼。作弊的懲罰,五花大綁,送官究治;有些朝代可以殺頭。足見作弊的現象,與考試制度孿生。去年ChatGPT面世而引起考試恐慌,也就不足為怪。此其二。
考生完卷以後,有「受卷」(核對身份)、「彌封」(密封考生訊息)、「謄錄」(以硃筆謄抄副本,以隱去考生筆跡;在台灣清華見過硃卷原件)、「對讀」(校對墨卷與硃卷)、「薦卷」(挑選優者,薦給主考官)、「搜落卷」(在未被推薦卷中,尋找可能被遺留的優秀答卷)。
試想,處理二萬多員生的生活與試卷,所費的人力與資源超乎想像。筆者以前曾經認為科舉單靠考試,是最省力省錢的制度,顯然是忽視了為維持這個制度的嚴謹性、權威性、公信力(legitimacy),花費巨量的人力物力,可謂不惜工本。可見在封建皇朝,這是維持統治的重要環節。此其三。
最後的「殿試」在京城舉行,每卷由8位大官分閱,各自按優劣評為「圓(○)、尖(△)、點(、)、直(|)、叉(X)」5個等級。館中有一項藏品,就是8位評卷者意見不一致,未知如何協調。但那以眾數評判取代一人獨評,有點像奧運會的體操評選,不期然覺得有點先進性。雖然皇帝有最後的決定權,但那需要經過前面的評選過程。筆者一直以為員生可以揣摩上意,看來也有點勉強。此其四。
謝教授介紹,明朝時期,由於考取的進士大部分屬於南方(其實是江南),於是為全國各區設下配額。但最後仍以江南為最多,北方、華南依然是少數(前文說大多為北方,乃錯誤)。此其五。
任人唯賢 無出其右
前文提過,孫中山先生認為中國的考試(當時指科舉)是世界上最早最好的制度。的確,中國任人唯賢的科舉制度始於六世紀末,而英國文獻所載,英國向中國學的文官制度始於1854年,前後差了12個世紀。
博物館中還有法國引進中國式文官制度的文獻。這次對談的謝教授,也聽過德國的學者有類似說法。因此博物館中有一種說法,說科舉乃中國四大發明之外的第五項世界性大發明。也不無道理,任人唯賢,打破了安插親信、買賣官爵的陋習,按今天的說法,是「公平、公正、透明」,其影響之深遠,也許超過其他4項發明。
朱永新老師在他的《中國古代教育思想史》(1983)中,還提出了科舉傳承了中華文化。的確,即使是非漢族統治的元、清兩代,科舉依然。
朱老師又提出,科舉產生了世界上第一個「知識分子」社會階層。的確,在西方那是幾百年以後的事。筆者還認為,科舉養成了中國人勤奮好學、擁抱競爭、輕視先天、終身學習等等的文化傳統。
但朱老師同時提出了科舉引起的一些負面影響,其中兩項──知識分子只圖功名利祿,心靈被腐蝕;教育的功能被窄化,誤導了教育的目標、內容和方法(以上皆大意)。
謝教授透露,在清朝,所有參加科舉人數中,進士錄取率是0.000136左右;全國人口中,進士錄取率平均不過0.000005左右,不過,科舉是當時社會流動的唯一途徑,但可望可即,人人皆覺得有機會成功,因此成為全民「魚躍龍門」的希望所繫。
不解其困 何以解困
筆者在前文中還提出,在工業社會頂峰時期出現的現代學校,是營造各級勞動力(人力資源)的機制。崇尚競爭,讀書為主,學校教育也是社會上升的唯一途徑,與科舉的許多特點不謀而合──「唯有讀書高」、「可望可即」、「學歷(功名)掛帥」、「五體不勤,五穀不分」等等。因此在工業時代的華人社會,古代的科舉與現代的測評考試在思路上一貫相同,跨代合流。學校考試,是一種承諾,也就是說,在學校裏一帆風順,保證到了社會上也會一帆風順。因此形成了非常堅固的「應試文化」,這是其他社會所沒有的。
但本文的目的,不止於探討科舉的淵源。若我們仍然處於傳統的工業社會,那沉重的考試壓力就在所難免,也許是時代的需要。就像科舉的時代一樣,只能讓我們的學生忍受考試煎熬,不然難以在金字塔型的社會中立足及上升。然而,社會變了,不再是傳統的工業社會,不再是不變的金字塔型,我們的學生將要面對的,是莫測而多變的社會。在學校裏一帆風順,並不保證將來在社會上也會一帆風順。考試的承諾已經逐漸減退,因此,需要逐漸擺脫科舉的負面影響,才能走出工業社會教育的困境。
這裏說工業社會教育的困境,並非狂言。近20年左右,有聽過哪個社會宣布認真的教育改革?有哪種教育理論曾經脫穎而出?聽過不少國際機構的朋友嘆息:教育停滯了!而另一方面,學生的負面情緒遍布幾乎每一個社會,學生輕生幾乎到處都有。如此大面積的現象,是心理學家能夠解決的嗎?是精神病專家可以解決的嗎?如果不從宏觀的角度,看看全球學生所處的環境和氛圍,如何能夠理解(先不說解決)全球發生的學生困境?
然而,參觀科舉博物館,幾乎全部是讚頌科舉的話語。不怪博物館!在內地聽到的,大都是頌揚科舉的機制,配合今天「培養人才」、「拔尖」的話語。這也許是把政府政策的話語與教育的話語混為一談。這個結不解開,中國如何能夠掙脫舊時代,進入新時代?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