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聚香港與竹共生──專訪日本藝術家四代田辺竹雲齋

典亞藝博今年重返會展,大力推進東西方藝術交流。夢工房藝廊專注於日本當代藝術,當中包括以大型竹材雕塑聞名的四代田辺竹雲斎。近日本社專訪這位藝術家,聆聽他的創作心得,並探討百年文化傳承的苦與樂。

亞洲重要的藝術博覽會──典亞藝博在這個秋天回歸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會展),博覽會踏入第19年,匯聚東西方藝術作品,為香港的藝術市場建立專業平台。10月6日筆者與友人看展,竟意外收穫了一次難得的專訪機緣。

來自日本京都的夢工房(巴黎、香港亦設藝廊)此次參加典亞藝博,展品主要是日本當代新銳藝術家作品,圖為藝術家小野川直樹的千紙鶴樹形裝置。
來自日本京都的夢工房(巴黎、香港亦設藝廊)此次參加典亞藝博,展品主要是日本當代新銳藝術家作品,圖為藝術家小野川直樹的千紙鶴樹形裝置。

在當代藝術展區,筆者迅即被一家風格獨特的藝廊吸引──來自日本京都的夢工房(巴黎、香港亦設藝廊),展出的主要是日本當代新銳藝術家作品,包括以空間竹編裝置聞名的四代田辺竹雲齋、製作精巧千紙鶴樹形裝置的藝術家小野川直樹。駐足欣賞時,藝廊職員主動上前介绍,相談甚歡。許是氣氛到了,職員忽然提議:「四代田辺竹雲齋就在展場,有興趣訪問老師嗎?」天時地利人和,一場有趣的對談就此展開。

當時我們一人提問、一人翻譯、一人回答,無形中似是呼應身旁名為《循環・Circulation》的竹編作品。誰能說,這不是善意的循環,文化的循環呢?

《循環・Circulation》(2023),香港典亞藝博2024參展作品。作品表達「我們棲息的地球是浩瀚星河中的一個光點,循環無盡,引人無限深思。」(Tang King Ho攝)
《循環・Circulation》(2023),香港典亞藝博2024參展作品。作品表達「我們棲息的地球是浩瀚星河中的一個光點,循環無盡,引人無限深思。」(Tang King Ho攝)

竹藝傳承的掙扎與使命

四代田辺竹雲齋(下文簡稱四代老師)本名田辺健雄,出生於大阪的著名竹藝世家田辺竹雲齋的第四代傳人,從有記憶以來就被有竹編的生活薰陶,與自然和竹子之間建立了獨特的情感。高中畢業後,他決定從大阪前往東京, 在日本最高藝術學府──東京藝術大學就讀雕塑系,並開啟了立體類竹編作品的創作。畢業後,他來到大分縣立竹工藝培訓中心,花了兩年時間潛心學習竹雲齋家之外的竹工藝技法、審美、組裝和設計技巧,進修提升自己的技術水平。之後,他返回位於大阪堺市的家中,正式以弟子的身份拜第三代竹雲齋為師(即四代的父親),正式拉開了藝術人生的序章。

四代田辺竹雲齋表示:「創作的能量之源,在於對造物的熱愛。 所以在創作的時候,我的精神是穩定的。一旦停止就會很不安。」(Tadayuki Minamoto攝)
四代田辺竹雲齋表示:「創作的能量之源,在於對造物的熱愛。 所以在創作的時候,我的精神是穩定的。一旦停止就會很不安。」(Tadayuki Minamoto攝)

出生在竹藝世家,人生似乎注定要與藝術、與竹子綁定。不禁好奇四代老師曾對此產生過反抗之心、有過掙扎嗎?他靦腆地笑稱:「我從小在自然環境中接受教育,學習茶道、插花等傳統藝術,竹藝也不知不覺地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到20歲之前,我從未懷疑過繼承竹藝,因為這種想法是從小被灌輸的,身邊的人也都是竹藝師。但上大學後,特別是來到東京後,我經歷了一段掙扎和思考的時期。」他坦言,那段掙扎大約持續了三年,期間因為不想走一條既定的軌道,曾與父母對立,內心甚至感到自己分裂了。「當時我也努力嘗試其他工作,雖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內心依然空虛。我發現自己是在逃避竹藝,但其實只有當我面對竹子時,我才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最終,我決定了竹藝就是我人生的使命。」

<I>CONNECTION-GODAI</I>, Odunpazari Modern Museum. Eskisehir, Turkey 2019(Photo by Tadayuki Minamoto)
CONNECTION-GODAI, Odunpazari Modern Museum. Eskisehir, Turkey 2019(Photo by Tadayuki Minamoto)

傳統與當代的融合及探索

自初代竹雲齋的唐物寫風格(指從中國傳入日本的物品風格)延續,經過二代和三代的傳承及探索,逐漸確立了獨具日式審美的竹編藝術。所製作的花器內斂、典雅,充滿侘寂之美的意涵。到了第四代竹雲齋,傳統與革新相互交融,構建了三大標誌性作品群:守、破、離。「守」系列以傳統為核心,將家族傳承的作品技法及審美的延續;「破」系列注重跨領域合作,打破竹編作品創作的題材局限;「離」系列以竹為語進行自由表達,多以空間裝置作品為主體。

《花無心Ⅲ──Hanamushin Ⅲ》(2023),四代田辺竹雲斋(1973-)和貝島佐和子,香港典亞藝博2024展品。(Tang King Ho攝)
《花無心Ⅲ──Hanamushin Ⅲ》(2023),四代田辺竹雲斋(1973-)和貝島佐和子,香港典亞藝博2024展品。(Tang King Ho攝)

筆者的親身感受是四代老師的作品給人以強烈的視覺衝擊之餘,卻能讓觀眾從中感覺到平靜、安心、甚至會漸漸生起共鳴和感動。「自然材料和手工藝,是人類原始智慧的一部分。無論在哪個國家,人類都與自然素材緊密相連,這種智慧深深刻在我們的DNA中。所以,當人們看到這些以竹子為素材的藝術時,可能會感到一種寧靜和共鳴。我在各國舉辦展覽時,觀眾常常表達相似的感受。無論民族和宗教如何不同,大家都能認同這種與自然和歷史緊密相連的藝術。」四代老師如是說。

四代竹雲齋的作品現代感極強,美國洛杉磯作品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直插雲霄,只是翻看他的作品圖片,就仿佛置身於竹林之間。圖為作品LIFE CYCLES(2022)。(Tadayuki Minamoto攝)
四代竹雲齋的作品現代感極強,美國洛杉磯作品從地板延伸至天花板,直插雲霄,只是翻看他的作品圖片,就仿佛置身於竹林之間。圖為作品LIFE CYCLES(2022)。(Tadayuki Minamoto攝)

那麼,從傳統到現代,從「小」到「大」的這些創作上的轉變,三代竹雲齋(即四代的父親)又是否可以接受?「家族的家訓是『傳統即挑戰』,這意味着傳承不僅僅是保持不變,還必須隨着時代的變化而挑戰新事物。我的父母對我嘗試新事物非常支持。儘管我創作現代藝術作品,但其核心依然植根於傳統。我的目標是探索一種新的藝術形式,即是我想要表達的──傳統與當代的融合。」

論竹的靈性與創作的無限可能

出生於大阪的四代老師,說起話來溫文爾雅又不失關西人的幽默。談到他的出生地堺市,江戶末期至明治時期曾是關西竹工藝興盛之地,也由此孕育出深耕這塊文化沃土的竹雲齋家族。竹子這種植物,在東亞文明中具有很高的地位,中國人將竹子列入「四君子」之一,與梅、松並稱「歲寒三友」,寓意正直、高潔、謙遜、堅韌,與中國詩歌、書畫、園林有着源遠流長的關係。那麼,身為日本人的四代老師又是如何看待這種創作媒材?

STAND(2021),KYOTOGRAPHIE 2021,於京都二條城。(Shimura攝)
STAND(2021),KYOTOGRAPHIE 2021,於京都二條城。(Shimura攝)

「日本有『萬物有靈』論,相信全國有800萬神。其基本思想是感恩祖先,感恩自然。竹子非常具有亞洲特色,我認為它能夠很好地連接日本和整個亞洲。竹子生長筆直,但卻非常柔韌,因不同的工匠而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自然與人的結合能創造出新的存在,這是竹子的魅力和無限的可能性。每根用於作品的竹子都有不同的自然斑紋和柔軟度,必須在與大自然對話的過程中創作。竹雲齋家族對竹子的熱愛源自於傳承,雖然身份認同感不變,但隨着時代進步,思想和價值觀不斷變化,家族四代人已經歷了120年。」

《未来への歓喜》(2021),GUCCI並木×四代田辺竹雲斋,東京銀座GUCCI並木店。(Tadayuki Minamoto攝)
《未来への歓喜》(2021),GUCCI並木×四代田辺竹雲斋,東京銀座GUCCI並木店。(Tadayuki Minamoto攝)

「如今我正在創作大型竹編作品,目前最大的作品約有15米高,明年我們計劃在機場製作20米甚至30米高的作品。我希望最終能夠創製高達100米的作品,把建築和竹子結合起來。至於未來,我希望作品還能與數位元技術等融合,表達竹子所蘊含的更多可能性。2021年適逢GUCCI品牌100周年紀念,同年GUCCI銀座並木旗艦店開幕,我有幸為店慶創造了一件使用黑竹和真竹兩種材料完成的裝置作品,目前還在店內陳列。黑色象徵傳統,白色代表未來,玻璃幕牆則象徵着未來的無限延展。」四代老師解構其創作意念。

《未来への歓喜》(2021),GUCCI並木×四代田辺竹雲斋,東京銀座GUCCI並木店。(Tadayuki Minamoto攝)
《未来への歓喜》(2021),GUCCI並木×四代田辺竹雲斋,東京銀座GUCCI並木店。(Tadayuki Minamoto攝)

連接、循環、傳承的思考

仔細觀察四代老師的作品,這些碩大的裝置基本都由一根根細長的竹篾編織而成,90%以上的竹子可回收再次投入使用。在某些工作坊結束或撤展的時候,老師甚至會邀請現場觀眾一同拆卸裝置,並可把拆下來的竹篾帶回家,重複利用。這次展覽,四代老師將名為《循環・Circulation》系列作品帶來香港,對此他表示:「這些作品表現了連接與循環,這是人與人之間的連接,如通過藝術認識彼此;同時也是我繼承了家族的事業,從過去連接到現在和未來;還有一層含義是人與自然的連接。各種連接滙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這便是我創作的主題。」

四代田辺竹雲齋與其作品《循環・Circulation》(2023)。每次展覽結束後,作品使用的竹篾會全部完整地拆開,在下次的展覽中繼續使用。(Tang King Ho攝)
四代田辺竹雲齋與其作品《循環・Circulation》(2023)。每次展覽結束後,作品使用的竹篾會全部完整地拆開,在下次的展覽中繼續使用。(Tang King Ho攝)

過百年家族工藝的歷史固然可敬、可貴,但除了緬懷過去,更重要的是撐過現在、迎向未來。面對傳統技藝的傳承問題,四代老師又有着怎樣的看法與計劃?「我相信有夢想的地方會將人聚集在一起。竹藝是個充滿夢想的事業,竹雲齋家族是當下日本竹藝界還以父子傳承延續薪火的家族。我希望通過挑戰新事物,讓這個家族事業繼續充滿夢想和活力。有些人因為看了我的展覽而開始接觸竹藝,他們通過鍛煉竹編技藝實現了各種表達。但加入我們工房的弟子,必須是心懷熱忱的人,因為我希望與有共同目標的人一起工作。」

筆者笑着調皮一問:「作為師父的時候,四代老師是溫柔的,還是嚴厲的?」四代老師也打趣回應道:「雖然我不是那種經常發火的人,但如果有人不努力,我也會讓他們離開(笑)。我不要求每個人都有高超的技藝,但必須對竹藝充滿熱情,願意努力學習,否則我們就無法一起合作。」

STAND(2021),Art TOKYO Fair,東京國際會館。(Tadayuki Minamoto攝)
STAND(2021),Art TOKYO Fair,東京國際會館。(Tadayuki Minamoto攝)

「在我父親的時代,師徒關係是金字塔式的結構,父親是絕對的領導,弟子們完全服從。而我則認為今天的時代更適合大家平等地坐在一張桌子上,一起解決問題。我們會一起思考如何提升技藝,而不是單純聽命於某一個人。以前,師父的技藝被認為是絕對的,但現在十個人一起思考、討論,可能會找到更好的方法,技藝的品質也會不斷提升。」「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將家族事業延續到180年(笑)。我們在構建一套系統,希望能繼續傳承這份事業。過程中雖然充滿不確定性,但每一代人都必須為此努力,將這份珍貴的文化傳承下去。」

結束了愉快且奇妙的訪談後,筆者不禁思考,在這片多元交織的土地上,藝術猶如涓涓細流,灌溉着每一方心田。每一次用心的交流,都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美麗碰撞,編織出獨屬於香港的文化魅力。也正因如此,我們對這座城市才會持續地熱愛,懷抱期待。

筆者與四代田辺竹雲齋合影,感恩緣分造就此次難忘的訪談與奇遇。(Yu攝)
筆者與四代田辺竹雲齋合影,感恩緣分造就此次難忘的訪談與奇遇。(Yu攝)

 

受訪者簡介:
 

四代田辺竹雲齋(Chikuunsai IV),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雕塑系,日本竹編藝術家。竹雲齋的齋號自明治末始父子相傳,2017年第四代正式承襲竹雲齋之名,是當今日本竹編工藝領域師古重道的工藝世家。同時他也是從雕塑概念重構竹編的當代定義,製作立體類竹編作品、大型空間竹編裝置的第一人。以其獨特的藝術視角,通過竹編實現在多維度空間中具有無限可能性的藝術表達。

(受訪者提供)
(受訪者提供)

 

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