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佩佩的四名兒女上台,代表母親,從李安手上接過「金馬終身成就獎」,這個遲了一點點才來的獎項,看似不無遺憾,但對人生早已看得通透的佩佩姐(我們都愛這樣叫她)來說,該一點也不介意,至少人走了,茶仍未涼。
女俠 · 弱德之美
最後一次見佩佩,是我們去藝穗會劇場,觀賞她女兒原子鏸的鋼管舞表演。一如既往的見面,佩佩總是笑容可掬。對於子女,佩佩持開放態度,接受「他們各有各的不同,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生取向」。
曾與佩佩《面對面》對談。談起她的子女,她說:「我不能說我是一位『成功』的母親。每個孩子都不一樣,我伴着他們成長,有着四種不同的體驗。我只知道我用心,用時間去對待他們,從不求回報。看着他們成長,有自己的人生,我已有着最大的滿足感了。」
那天與佩佩見面的茶餐廳,位於油麻地眾坊街,近榕樹頭天后廟。知道佩佩那時候是暫居茶餐廳樓上,一如她在對談時強調:「可以的話,將來我還是選擇一個人過日子。」
佩佩跟過星雲大師學習。談及「人間佛學」,說:「生活上的大小事,皆可用佛學去解釋。每日皆可修行,做你應該做的事。」
銀幕上的《大醉俠》,來到現實生活,並沒有醉眼看世界,而是腳踏實地,從容面對困境,帶着笑意,把困難逐一克服。
葉嘉瑩教授曾形容自己有「弱德之美」,面對壓力仍能承受、有所堅持。用來形容鄭佩佩,亦十分恰當。
簡單 · 不簡單
說起認識鄭佩佩,范玲細說從前:「當年佩佩姐在香港電台主持節目《佩佩悄悄話》,我是她的節目監製。她在內地拍戲,空檔回香港錄製節目,因此與她結緣。」
又向我展示佩佩當年送她的著作《擦亮心燈》,那是佩佩談她「學佛的心路歷程」。內頁還有她書寫的兩句:「找到心中那盞燈,才能擦亮心燈。」
待我有機會認識佩佩時,她已知道怎樣過她往後的日子了。
談及她在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扮演碧眼狐狸。她說:「碧眼狐狸是一個多麼不開心的人,心中只有怨恨,是個悲劇人物。」
在現實生活裏,鄭佩佩可是好事多磨,她卻不肯妥協:「我也有千種理由,讓我不開心過日子。但我沒有啊,因為我的生活有愛,有希望。」
看似簡單不過的幾句話,對殘酷現實的回應。其實有此識見,一點不簡單。
卡繆撰寫的荒謬英雄《薛西弗斯神話》(《The Myth of Sisyphus》):薛西弗斯推大石上山,大石到山頂後會滾下來,薛西弗斯又得把大石再推上去。傳統說法:推石上山,沒完沒了,努力白費,一切都是徒勞。卡繆卻為這反叛英雄行為有了新的詮釋:生命看似沒有意義,但只要肯堅持,把大石推上山,總比不推的好。那掙扎過程,就是為生命帶來希望。
與佛結緣的佩佩,來到一把年紀,仍是漂泊半生,仍得不斷把「大石」推上山,但她是帶着笑意,去做好自己本分。
甜的 · 苦的
賺人熱淚的電影:編導懂得把「苦盡甘來」的故事說得動聽。現實卻不一定會是如此,現今更多的電影,已不一定會來個大團圓了。悲傷/無奈結局,一樣可以賺人熱淚。
沒機會當主角的鄭佩佩,並不介意去做「綠葉」。她說有戲可接,她還是會去接的。
十年前佩佩在《面對面》時對我說:「剛拍了部英國片《Lilting》,我演在外國居住了二十九年,仍不會講英語的母親,好不容易把兒子帶大,但兒子卻準備把母親送進老人院。兒子不是不理、不愛母親,而是希望母親得到更好的照顧。」
電影開場第一幕:「兒子在車禍中喪生,母親被逼與兒子男友相處。原來兒子是同性戀者,他怕母親不能接受他的性取向,一直沒有把真相說出來。其實母親憑直覺,一早就知道了。」
佩佩說如有機會,一定要看這部電影。大概這是部小眾電影,至今仍未見到與這部電影有關的資訊,電影能否上映,屬未知之數。
因為身體健康情況未如預期,佩佩不得不暫別香港,返回美國。
佩佩沒機會達成她的願望。她原先的選擇:「住進老人院」,「那裏的設備十分之好。住進去,生活會是很愉快的。」
「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要Bother我的孩子,會覺得開心。人的生活其實可以很簡單的。」
與我們到藝穗會劇場,觀賞原子鏸鋼管舞表演的那個晚上,佩佩的精神狀態可好。台前燈光下,女兒跳得精彩,她是汗流滿臉,母親拿出手帕來擦眼。那一刻,讓人想到母女情深,就是這樣的一回事。
原刊於《星島日報》,本社獲作者授權綜合轉載,題為編輯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