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兆申先生去世後，我翻找舊相片，看到了2014年和他同去廣州的留影，勾起無窮回憶。那時候還沒有網絡可以傳送，相片我曬了給他。近來他因身體和疫情問題，深居簡出，我再將廣州之行的相片和其他若干舊照發給他，予他閒看。
古先生現在已熟悉微信操作，很快回覆，謂很喜歡這些相片，尤其是其中一張。我建議他從中挑選最喜歡的5張，心裏打算將之曬成8R相片，裱以相框，放在他家裏。古先生說，你替我挑吧。到如今執筆，我還沒有挑選好，就算現在我挑好，也無從呈上了。
廣州之行可謂得天時地利人和，近乎完美。這3日2夜的行程，我現在記錄下來，寄託我對古先生的思念和緬懷。我和古先生有緣，自問更和他有些相似之處，譬如大家對近期事情都健忘，過去的點滴，卻記得清楚。2014年的廣州之行，不時在我腦裏泛起，那麽真實，仿如昨日。
出發
那次外遊，古先生既是為了應邀作崑劇演講，也是探親，以及完成香港電台節目的攝錄，所以，古先生外，還有陳榮照、阿苗、英和我隨行。大家清晨在紅磡火車站集合，坐直通車往廣州。那時因為某個機緣，我對攝影產生近乎狂熱的興趣，理所當然當了隨團攝影師。
火車上乘客很少，古先生和阿苗坐在一起談論崑曲，低聲吟唱，撫掌拍和，我坐在他們斜對面，靜靜地拍攝。人物攝影的關鍵在於忘我和投入，感受對方的心靈和脈搏，如此才能拍出令自己滿意的相片。這些年我都是用這種態度拍人像照，尤其是拍古先生。
到達
初春的中山大學春意盎然，樹木青翠，踏着輕快腳步，我們一行人來到演講場地。古先生的侄女也來了，兩人聊得很高興。演講開始前，歐陽醫生和阿標作了古琴演奏，他倆都是我們在廣州的友人。演講崑曲古先生真是駕輕就熟，深入淺出。之後阿苗演唱示範，古生擫笛伴奏，大家都聽得相當入神。
居處
晚上我們入住沙面會館，是一座民國時期的紅磚建築，從前是法國海軍俱樂部，裏面的老式電梯令人難忘。據知這座會館本是政府專門用來招待外賓的，不久前才開放。我們真的相當幸運，因為一年之後，政策再變，這會館至今仍未對外開放。
古先生住的套間相當大，約500多呎。睡床尤其闊大，我笑說這等級是毛主席才有資格入住的，他聽後哈哈大笑。那天晚上中山大學崑曲社的青年朋友們來訪，古先生談興濃厚，表情生動，他很喜歡和年輕人互動交流。
圍爐夜話
難得古先生有如此興致，我們也很喜歡這酒店，就決定再住一晚。陳導演的太太傅女士第2天還特意從香港趕過來和我們會合。羊城的初春微冷，古先生穿着那件大家都熟悉的棉襖，英看到，說老人家頭頂容易受冷，就去買了一頂毛線帽給古先生。古先生的臉型很適合戴帽子，在我眼中，古生無論穿什麽都好看，都那麽賞心悅目。
第二天，古先生約了廣州的親戚來酒店相聚，談笑甚歡。那時候他肝病已愈，精神相當好。我們在酒店裏到處參觀，他很喜歡這種舊式建築，眼裏閃着愉悅的光芒。下午他去看望多年不見的一位家中長輩，我和英留在沙面閒逛，沒有同行。
外遊
第3天，我們去了廣州的石室教堂遊覽，教堂當天並沒有開門，我不記得我們用了什麽方法説服管理員讓我們進去。這石室教堂是全球4座全石結構的哥德式教堂建築之一，全部牆壁和柱子都是用花崗岩石砌造，所以又稱為「石室」或「石室耶穌聖心堂」。
除了尖形拱門和肋狀拱頂，哥德式教堂以彩繪玻璃聞名，我們在教堂内漫步，欣賞這座美麗的建築。這時一道陽光從玫瑰花窗穿入，幽暗的教堂忽然變得光彩四溢，眩神奪目。古先生仙風道骨，英俊儒雅，陽光灑在他身上，煞是好看。
古先生與基督教有點淵源，中學就讀於旺角的諸聖中學，是間基督教學校，學校裏有一座教堂，因為我家住衛理道，不時在那兒經過，留有印象。有一次心血來潮，我帶着女兒走進諸聖校園參觀，也拍了一些相片，古先生看後非常高興，我猜他畢業後可能沒有回去過。另外，加士居道的循道衛理堂我也曾拍了照片，古先生看了，說這正是他年輕時候上教堂的地方。
參觀過後，已快到中午。我們來到有90多年歷史的北園酒家，處處樓台亭榭，小橋流水，頗為典雅。廣式點心相當精緻，令人齒頰留香，古先生談興不減，大家也歡聲笑語不斷。飯桌上，古先生的表情十分生動，我透過鏡頭，留下了好些美好的回憶。
飯後我提議去廣東省博物館一遊，古先生微笑說不如去南越王漢墓博物館，於是去了。博物館所在的三元里我曾經住過5年，但這還是我頭一次進去參觀。那天古先生看得很愉悅，指着外表古樸簡約的漢代文物，對我說，「真是渾厚而飽滿，這就是漢代的氣派」。
直到近年，我對古物的知識有些長進了，才明白這話的含義和感情。我很喜歡在那裏為古先生拍的一幅背影照片，背後有藍色的幽暗光芒，冷暖色配搭下，頗為虛幻，古先生置身其中，好像穿越到現代的六朝高士。
坐上回程的直通車，已是夜幕低垂。列車平穩向前行駛，古先生未見疲態，依着車窗，臉露微笑，似在回味。我為他放下腳踏，以便坐得更為舒適。他朝着我點頭微笑，輕輕的說，「謝謝你」。
赤柱
最近幾年，我和古先生相處的時間頗不少。因為疫情，他甚少外出，我偶爾開車和他找個地方走走逛逛，有一次和他去了赤柱，一起度過了美好的午後時光。我依然記得，我倆喝下午茶時，他居然叫了兩份食物，先是一份咖喱牛肉飯，吃完意猶未盡，又點了一份咖央西多士。
那天天色極好，赤柱的異國風情顯得特別濃厚，我們來到海邊礁石上的水仙古廟，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古先生身上，光線配搭得無比協調。他很喜歡這片綠蔭下的海景，逗留了許久，我們也聊了很多。接著我們沿着海邊小路向前走，來到了「新八間休憩處」。這是8間傳統客家建築，映襯在綠蔭之下，相當典雅。
屋外有小廣場，4棵巨大的欖仁古樹鬱鬱蔥蔥，前面是粼光閃閃的大海。這種樹木的葉片呈琵琶形，在秋冬之間會變成紫紅色，而果實可以隨着海浪漂流，散播他方，開枝散葉。古先生很驚訝香港竟有如此雅致之處，高興的像個孩子。我最喜歡他站在古樹下，手指着遠方那幅相片，無論是構圖還是意境，都令人心醉。
回想
冥冥中似有注定。我時而發相片給古先生，既是分享，也是給他打發時間。記憶中他很少請我挑選相片給他。到了今年的1月7號，他看了廣州之行的相片後，說很喜歡其中一張，另要我挑選多4張相片，其中包括和雷先生及歐陽醫生的合照。挑選之後該如何做，我們沒有談到，可惜從此再沒機會談到了。
去年11月，我和古先生去了雷先生位於獅子山山坳的村居，那天古先生雅興甚高，吹奏崑笛，楊葵吟唱崑曲，成了一個愉快的雅集。晚飯時候古先生「老夫聊發少年狂」，喝了好些紅酒，醉態可掬。走的時候，不小心遺下了眼鏡包，內有鎖匙，我陪他回到家門前，才發現此事，打給雷先生，說下次再取。（古先生家門口地毯下另有鎖匙）
這件事後來大家都忘了，直到古先生去世前一天，雷先生才注意到這眼鏡包和內裏的鎖匙。1月11日早上，雷先生打電話給古先生，久鳴後沒有人接聽，趕緊前往，用剛找回來的門匙進內，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送別
有一次古先生談起中國文字，說「昔者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之後不知為何，沒有再談下去。是的，古人認為文字有神秘力量，為萬事萬物賦與名稱，促進人類溝通，甚至可以「通神」。道教的符咒和佛門的經文，也帶了神奇的法力。我的層次沒那麼高深，文字對我而言是很大的撫慰和寄託，書寫的過程，可以令我紛亂失序的內心得到某程度的安撫，令我更加理性的去面對古先生的倏然離去。
古先生居於港島大潭道，他家裏那簡樸的床鋪和竹簾，予我許多聯想，我曾笑說弘一法師的居室也不過如此，古先生聽後不禁莞爾。古宅的擺設和光影，給我無窮的美感享受，留下了好些美好片段。他曾說黃昏的光線特別有味道，可以拍出另一番光景。我總以為來日方長，還有下一次，到了今天也未曾在黃昏時和他一起細味那流動的光影。
Taste of Solitude
身居陋室，心懷天下
去年的一個晚上，我們用手機播放弘一的《送別》，聽着聽着，就一起唱起這首歌來。《送別》的歌詞含意雋永，意境深遠，在此我想再唱一次給我敬愛的古先生聽聽，讓他聽聽我的心聲和思緒：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
今宵別夢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