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學語言的擺弄

馬來西亞與新加坡在教學語言的問題上,同樣有政治考慮,同樣同一政黨長期執政,但是有幾點不同。
上周談到馬來西亞的教學語言,由於種種歷史、文化、經濟、政治的影響,根據種族,小學分為用馬來語的國小、用華語的華小、用泰米爾語的淡小;而國立中學則一律用馬來語,華人因而設立了一個全部私立的獨立中學系統,採用華語為教學語言。
 
馬來西亞的教學語言素來是教育政策爭論的焦點。殖民地時代,從來的傳統可以說是「多語的社會,單語的學校」;也就是說,社會上語言很多,有馬來語、英語、泰米爾語、華語。華語除了官話(今天的普通話),還有廣府話(白話,即我們香港講的廣東話)、閩南話、福州話、客家話、海南話……而社會上日常共通的是官方的英語與日常生活的馬來語。不過,學校的教學語言卻是分隔的,除了少數學校是馬、英混雜之外,絕大多數小學都用單一的教學語言——英語、華語、泰米爾語——雖然後兩者也都將英語作獨立的外語科目學習。
 

政治擺弄 學生犧牲

 
那時候,英語既是殖民地的官方語言,也是社會上「第二位常用語言」,又是種族之間溝通的主要語言。記得我們小時候,用的英文書是 Oxford English for Malaya。那時候,馬來西亞是東南亞英屬殖民地的大本營吧。
 
馬來西亞1957年獨立,學校的教學語言大致保持不變。1967年,通過國語修正案,所有學校用馬來語授課,但是華小與淡小可以申請豁免;1970年,政府宣布逐步取締英語學校,打算於1985年全部轉為馬來語授課。隨後,馬來西亞宣布整個教育系統採用馬來語作為教學語言,引起教育系統尤其是大學的震動,大批的外國學術人員因而離境。
 
2002年,馬來西亞政府又決定數學與科學,校內用英語授課;可是由於教師能力、課本等等的配套問題,到2012年又宣布中止。雖然政策的執行往往是不徹底的,但是通過考試、課本,還是會為學校帶來很大的影響。
 
馬來西亞的朋友說,這樣擺弄來、擺弄去,一代代的學生就變成犧牲品。我們坐的的士司機都是印裔,都能說流利的英語;他們都說現在這一代,就不行了,因為沒有英語學校了。更滑稽的是,一位司機以為迎合時勢,勸說他的女兒專門進入馬來語的國小;誰知她去考公務員,卻因為不是馬來裔、沒有配額而無法考進。她就是因為語言問題而陷入困境。

 

馬來西亞重統一 新加玻重融合

 
當時,有分析者認為,那是馬來西亞政府在統一與融合之間,採取偏統一的路向,因而不忌傷害融合。這在剛獨立的馬來西亞來說,可以想像。馬來西亞本來不是一個國家,而是許多蘇丹(小王國)的聚合,獨立以後,成為馬來西亞。
 
明顯地,政府的傾向是建立一個馬來文化為主導的國家,原來學校體系裏面教學語言三語並立的狀態,就很容易成為政治爭論的禍灶。
 
新加坡面臨的與馬來西亞的幾乎一樣,只不過華人的比例較大而已。不同的是,李光耀採取的是超越族裔的英語,作為各族裔的互通語言,也是共同的教學語言,實際上是以融合放在第一位,於是華語、馬來語、泰米爾語也就是各主要族裔的母語,反而在學校裏面變成第二語言;而本來是外語的英語,反而變成第一語言。避開了三種族裔母語之間的主次,卻要忍受全部學生以非母語作為主要學習語言。
 
又由於英語是國際語言,家長都歡迎英語的經濟價值,因此沒有遭到顯著的阻力。而英語的普遍使用,也完全符合新加坡比較徹底的實用主義建國哲學,讓新加坡毫無障礙地進入國際舞台。但那卻是世界上少見「語言規劃」的社會工程,是用人為的方法強制塑造一個社會的共用語。學校的教學語言成了一項關鍵的工具。
 
馬來西亞與新加坡在教學語言的問題上,同樣有政治考慮,同樣同一政黨長期執政,但是有幾點不同:
 
一、國家的定位不同,新加坡把眼光放在全世界,馬來西亞把眼光放在國內;
 
二、族裔的理念不同,新加坡把國家看成三個族裔共存的國度,因此沒有一個是少數族裔;馬來西亞立國是要建立一個馬來的國家,華裔和印裔都變成了少數族裔;
 
三、新加坡政府以很長期的目標來規劃,馬來西亞則經常會因為族裔之間的摩擦而做出短期的政策行為;
 
四、也是最根本的,兩個國家的社會結構歷史上就不一樣。新加坡的執政黨沒有族裔的標籤;馬來西亞的三個族裔各有自己的政黨。其實,共存是社會運作的必需,在社會基層,一般都是和諧相處,世代如此,但一旦加上政治的因素,族裔身份變成權力象徵,族裔之間沒有平等的尊重,就會紛爭不止,永無寧日。
 
在馬來西亞,沒有族裔之間的激烈爭鬥,更沒有戰爭,但在政治舞台上、在宗教領域、在教育領域……就會有種種的爭論,也會有政策的搖擺。馬來西亞的朋友說,這些政策上的爭論,也許只是政客向自己族裔選民討好的一種姿態,結果往往總是某種妥協。像上周的華小課本事件,馬來族的政客和華裔的政客都可以在事件中表達對本族裔的效忠。事件則極可能不了了之。
 
語言學習,本來很中性,只是一種溝通工具,但是語言(和宗教一樣)又往往是一種身份和文化的象徵;不能在經濟上取得的優勢,往往可以通過語言的優勢得到補償。
 
香港的教學語言問題,中英文之爭, 以往只是家庭資源與社會上升機會的差異的表徵,近年逐漸也出現族裔的差異。非華裔學生的學習幾乎是一個困局,他們沒有機會用母語(例如烏度)學習(事實上,許多歐美國家都靜悄悄地抽回少數族裔母語學習的資源),又沒有機會接受經濟價值較高的英語教育,大多數受困於只有本地才有用的粵語,而中國文字又不是每一個學生都可以輕易掌握的。結果,他們也許終身不能掌握一門有經濟和社會價值的文字。
 
教育中的語言元素,很容易成為政治上的敏感話題。前一段,傳說內地要取消英文在高考的必修地位,也就是高考的分數不算英文。傳說的理由是因為這樣對農村的孩子不公平,因為他們受不到很好的英語訓練。
 
當時有學者提出,這是削足就履,假如取消高考英文,很多農村學校就乾脆不設英語了,長遠來看,豈非對農村的孩子更加不利?幸虧,現在是讓學生可以多次重考,那倒是積極的措施。
 
(封面圖片:PixaBay/CC0)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