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巴農(Steve Bannon,編按:前任美國總統顧問)一起到過羅馬最古老廣場之一的鮮花廣場(Campo de’ Fiori),他那時興奮地指着矗立在廣場正中央的雕像。當時是2018年6月,巴農正在羅馬促成兩個迥然不同的民粹主義政黨合併,當時這兩個政黨在意大利選舉中共同贏得一半選票。他要傳遞的訊息是,儘管這兩個團體在傳統政治光譜上看似天差地遠,卻是在新政治格局上的盟友。兩黨在貿易、移民和歐盟等議題都擁抱封閉政策,也都反對數十年來在意大利佔主導地位的既定左派和右派政黨,此外,儘管稍有差異,但兩黨都支持自由市場改革、開放貿易、歐洲統合和多元文化主義。
巴農個性鮮明、充滿爭議,而且反覆多變,他在白宮僅擔任特朗普的首席策士幾個月。他的光環早已變得暗淡,而且儘管他從未對政策有太多直接影響(也沒什麼道德準則),但他對於席捲全球的民粹主義確實頗有一番見解。巴農無視數十名販賣橄欖油、T恤等五花八門商品的小販,開始自顧自地讚美那尊身穿飄逸長袍,臉部幾乎被帽兜完全蓋住的黑色沉思塑像。那是布魯諾(Giordano Bruno)的紀念雕像;布魯諾是修士哲學家,1600年他就在這個地點遭到處死。巴農對布魯諾非常感興趣,曾在幾年前拍攝過一部布魯諾的紀錄片,只是影片從未完成。
動盪時刻 激進是唯一選擇?
巴農對布魯諾的崇敬來自於布魯諾是激進的反抗者,他公開挑戰當時的當權派──天主教會。布魯諾對教會最重要的教條表示異議,並堅持主張地球不是世界的中心,以及宇宙實際上是無限的。巴農說:「我們現在視為英雄的伽利略(Galileo),其實後來撤回主張了。」他談起同樣主張恆星不是繞着地球轉動的知名意大利天文學家。「這位布魯諾才是在500年前真正被綁上火刑柱燒死的人」,因為他拒絕撤回主張。(為了鎮壓自由思想和異端而成立的教宗宗教裁判所,其辦公室由上往下地俯瞰鮮花廣場。)
我向巴農點出在他的意大利英雄和他的美國僱主之間有個最重要的差別,那就是,布魯諾是支持進步的改革派人士,他挑戰保守派人士和傳統主義者,並主張一些在後來成為啟蒙運動根基的觀念。這點似乎不會對巴農造成困擾。對巴農而言,布魯諾是大無畏的自由思想者,反抗既有的權力架構。巴農的骨子裏就是革命份子,想要推翻當權者,並從任何角度加以攻擊。他欣賞列寧(Lenin)的革命戰術。巴農承認,自己之所以被布魯諾吸引,是因為他相信在動盪的時刻,態度強硬的激進主義(radicalism)是唯一選擇。巴農說:「索羅斯(George Soros)某天在談到意大利選舉時,曾說我們都生活在革命時代。我也這麼想。我想大家都正在目睹一場根本性的重建。」
我們使用”revolution”來形容社會上激進、突然、有時甚至是暴力的變革,其實是很奇怪的事。在科學上,第一次提到”revolution”時,指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革命的英文是”revolution”,根據其原始定義,是指物體環繞固定軸的穩定移動,通常指行星或恆星的規律運行。其暗示的意義是秩序、穩定性、固定模式,也就是一定會讓物體返回其原始位置的運動。地球是以既定的可預測方式繞着太陽轉動。繼原始定義之後,”revolution”很快就出現第二種現在最常見的意思,意指「突然、激進或徹底的改變」、「根本性的改變」,或是「推翻」,亦即讓人遠離原本位置的運動;法國大革命就是第二種意思的原型。
一字兩義 幾乎相反
為什麼一個字會產生兩種幾乎相反的定義?”revolution”源自拉丁文的”revolvere”,意思是「反轉」。衍生出來的字除了有”revolve”(繞轉),還有”revolt”(反叛),後者源自於「推翻」一個人對國王或體制的忠誠。或許這兩個意思之間存在某種不可思議的相似性。從天文學家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初次在科學上提到”revolution”的最知名用法中,就可以看見這樣的二元論。哥白尼在1543年發表《天體運行論》(On the Revolutions of Heavenly Spheres)時,使用的是”revolution”的第一層科學意涵:「運行」。不過,儘管哥白尼是指一般的「運行」之意,他提出的論文卻徹底重新排列了我們對宇宙秩序的了解,將地球從宇宙的中心移到了宇宙的外圍。由於這個論述推翻了天文學和神學,他啟動的改變便成為後來所謂的「哥白尼式革命」(Copernican Revolution)。他的論述是能同時符合「運行」和「革命」兩種意涵的理論。
我們的時代是符合”revolution”通常意涵的革命時代。無論你看向哪裏,都能看到驟然的激進改變。過去一直看似穩定而熟悉的國際體制,現在正在快速改變,並面臨了兩項挑戰:崛起的中國,以及抱持復仇主義的俄羅斯。在各個國家內部,隨着超越傳統左右派分立的新運動逐漸佔上風,可以看到舊有的政治秩序遭到徹底顛覆。在經濟方面,共產主義瓦解後所形成的以自由市場和自由貿易為主的共識遭到了推翻,而關於社會和經濟體該如何駕馭這些未知領域則存在極大的不確定性。所有這一切的背景是數位革命的全面開展,以及人工智慧的出現,並伴隨着全新且具破壞性的後果。
超速運作的世界
事實上,我們這個看似前所未有的時刻,也形成了”revolution”另一個「反轉」的意思,一種回到初始原點的懷舊渴望。在激進的進步後,隨之而來的是反彈,以及對過去黃金年代的思念,在想像中,那是單純、有秩序且純粹的時代。縱觀歷史,滿滿都是這樣的模式:貴族在火藥時代降臨時,仍渴望英勇高潔的騎士精神;反對自動化的盧德主義者(Luddite)破壞機器,試着阻擋工業化的未來;在現代,則有政客吹捧家庭價值,並承諾讓時光倒流,使國家再次偉大。
現代歷史中,曾多次出現和過去決裂的廣泛而根本性的驟變。有些是智識方面的變化,如啟蒙運動,有些則是科技和經濟上的改變。事實上,這個世界經歷了許多次工業革命,甚至必須編號區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現在是第四次。政治和社會方面的革命次數更多,而且現在同樣正在發生。
幾十年來,我們目睹了一個超速運作的世界,科技和經濟變化不斷加速進行、認同概念不停變動,地緣政治也在迅速轉變。冷戰催生的新秩序才過了短短幾十年,已經開始出現裂痕。許多人讚揚這些變革的速度和性質,其他人則給予譴責。不過首先,我們需要了解這些變革對生理和心理方面的顛覆程度,因為這個加速時代引發了各式各樣的反彈,我們必須加以理解並回應。
請看看本書的題詞:「一切堅固的事物皆煙消雲散,所有神聖的事物盡遭褻瀆,人們最終不得不認真正視其生活的真實情況,以及和彼此的關係。」這幾句話看起來就像是今天寫的,甚至可能是出自悲嘆傳統社會崩解,並渴望回歸更單純年代的右派知識分子之手。不過,這些文字事實上是1848年出版的內容,當時也正經歷類似的革命時代,新工業時代正逐步取代舊有的農業世界,政治、文化、認同和地緣政治也因為結構性變化吹起的強風而徹底遭到顛覆。
此外,這段文字的作者也不是保守派人士,這是馬克思(Karl Marx)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寫在《共產黨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o)中的內容。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和科技的巨大破壞性影響,以及隨之而來的許多問題,的確有出色的了解,即便事後證明,無論在何時何地試行他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都只會造成災難。這段題詞也有可能出自現代右派人士之手,這生動地表明了,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推翻舊有分立情形的政治年代。
摘錄《革命的年代》導論,本社獲天下文化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革命的年代:從十七世紀至今的全球化、科技化、地緣政治的衝擊》(Age of Revolutions: Progress and Backlash from 1600 to the Present)
作者:法理德.札卡瑞亞(Fareed Zakaria)
譯者:江威儀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7月
!doctype>作者介紹:
法理德.札卡瑞亞(Fareed Zakaria)獲《前景》(Prospect)、《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評選為全球百大公共知識分子;《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誌票選為過去10年十大全球思想家(top ten global thinkers of the last decade)。他主持CNN重量級國際新聞評論節目《札卡瑞亞GPS》(Fareed Zakaria GPS),全世界各地有2億200萬個家庭收看,並為《華盛頓郵報》撰寫每周專欄,每月有8000萬至1億名讀者,著有《後疫情效應》、《自由的未來》、《後美國世界》、《為博雅教育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