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冬我懷夢放洋,在北依州大學唸研究院。一天 Jan Bach 教授得知我擬選作曲家周文中為碩士論文題目,仁厚地建議我修函周氏求見,好趁他下月出席紐約市歌劇院首演其作品之際,為我把信件送到哥倫比亞大學。是年除夕,我搭同學的便車在雪花紛飛下自芝加哥直闖紐約,途中翻車,幸而無恙。到了哥大拜見周教授,報上師門,他笑語:「張世彬先生的書我看過了,很有才華,我第一次訪問中大時就想見他,可惜他英年早逝。」打開了藝文的話匣子,他慷慨地邀請我參加他與家人的除夕餐宴,飯後再請我翌日晚上到他位於 Soho 的古宅詳談。周教授的管絃樂曲 And the Fallen Petal(《花落知多少》)1955年被路斯威交響樂團委約並首演,西方譽周教授為首位能貫通中、西文化而被列入史冊的華人作曲家。他1963年得美國藝文學院藝術獎,時任哥大藝術學院副院長,剛創辦了美中藝術交流中心,忙於安排 Arthur Miller、Isaac Stern、曹禺、沈從、陰法魯、譚抒真、陳鋼等中、美文化人日後的互訪。瞬間30年來,彼此魚雁不輟,是善誘我終生的「人師」。
妙計為貧窮子弟籌款交流
1985年再懷夢獲聘任為華盛頓青年交響樂團發展主任,策劃該團108位師生到青島、濟南、北京、上海、香港、台北、台南及高雄演出。老美上司數次去函首都市長求援撥款不果,我與市府一位女士午飯後,取得錦囊,草擬一信交給十多位學生聯署上書市長夫人,伸訴貧窮子弟無法推銷 raffle tickets 苦況,並邀請市長公子參團同遊。未幾,市長從 Escheat Fund 撥來數萬元,並 endorsed(背書)公函予華府區內所有與中國有貿易往來的財團,呼籲贊助。一下子「發啦」,不只風光出征,且貯備了數十萬元 seed money。
「河蟹論」喊早了20年
樂團出發前一月,突然接到韓敍大使秘書樂愛妺小姐電話(楊潔箎夫人),要求安排一個記者招待會,讓韓大使與樂團師生及家長歡聚——適逢中國驅逐了一位美籍記者出境, 此次文化活動更是兩岸競賽式,同時對樂團發出邀請。我一周內拚老命擺平了各大電視及報界媒體雲集華府重慶酒樓,韓大使風度翩翩地推崇青少年擔任 cultural envoy 的正面意義。歷史的弔詭是,台北經文署文化組長李慶平在招待會前兩日來電話,要求安排他在會上發言。我答道:「我絕對歡迎您與韓大使同場發言,但此事對你在官場上的影響,可得由您自己決定。」慶平結果沒有來,但五年後,出任海基會副秘書長,成功主辦「汪辜會談」,定案了 「兩岸一中各表」的歷史性座標。在北京民族宮演出那晚,陳昊蘇副市長接見我,指示我要對祖國的統一作出「貢獻」。我說:「兩岸若能同台交響合奏,那是和諧,不需要統一!」誰叫我的「河蟹論」喊早了20年!演出後,Winston Lord 大使邀請樂團到他官邸餐宴,《華盛頓郵報》駐京特派員 Dan Sutherland 問為什麼昨天當我在台上剛宣布演出曲目為貝多芬《第五命運交響樂》之際,全場觀眾立時掌聲如雷。我解釋道: 「文革十年,批貝多芬和西方文化,鬥臭老九知識分子,如今都被解放了,這是慘痛命運的交響。」
與 Bryan Young 的舊事
1988 年我獲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Arts)委派到紐約唐人街 on-site visit 評審某華人樂社,我對其行政總監說:「你們行政人員全不支薪,如果把不支薪項納入 In-Kind Support,增加預算,重新要求加大 grant 的款項,再加一頁描述唐人街的人口剪影 social demographics 和 inner-city minority 歷史沿革,我樂為之薦。」22年後,當日該樂社以此 NEA grant 款項所聘僱為藝術總監的作曲家周龍獲授予美國藝術最高榮譽 Pulitzer獎。1992年申請 United Black Fund,款項很大的 grant,我派出被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選拔為 Youth Fellow 傑出青年樂人的非裔工讀生 Bryan Young 作專題報告,事後請他吃頓點心,津津有味之餘,Bryan 說一定要賺錢帶媽媽來品嚐。晚上我給那位任職教師的單親母親說起此事,Mrs Young 強忍着淚水苦笑;五年後,Bryan拿到全額獎學金入耶魯大學唸研究院,邀請我出席他的婚宴。席間,我與他離異的雙親重逢,三人相擁那一刻,誰也再忍不住盈眶的淚水了!
2000年又懷夢獲北京中國交響樂團聘為顧問,介紹美國樂團「分權、分責、分工」的不牟利董事會制度,501(C)(3) 式 Corporate Structure;後來一位退休幹部興高采烈地問:「成立董事會可以發股票分紅吧!」唉,怪不得香港人要被罵「不懂悶聲發大財了」。2004年哥倫比亞大學250周年校慶,我被邀發表論文《陰陽際合再生緣——周文中跨界限的泛音》,與溫漢璋先生、 胡昌度教授(中文大學首任研究院院長)歡聚一堂。晚宴上, 哥大校董胡應洲教授安排我致詞,我引述1968年哥大學運電影 Strawberry Statement (《烈火暴潮》),惟兩岸學人不悉其故,毫無反應,香港長期的新聞自由太可貴了!
誰解胡塵簫劍夢 去留肝膽灑長城
Footsteps ink score of tones over sonority of storms, across the boundary.
Blink core of cones beyond a conformity of norms, down to new century.
獲委任為南京大屠殺70周年音樂會合唱指揮
2007年4月出席了周文中教授《第二號四重奏》紐約首演會,那夜「驀然夢醒」去國27年來所闖蕩的重重雨露風霜——銹蝕童心,再吻陳蹟書薰,疾揮窗外星宿流韻,奏鳴聲緣撥彈江月氤氲。同年我圓夢獲委任為南京大屠殺70周年音樂會合唱指揮,率領12位美國聲樂家參予演出。 途中,我撰七絶《金陵祭》:
天涯咫尺祭金陵 簫管壓弦傾輓情 起板招魂冤不息 落紅離岸覓凄聲
12月13日音樂會是夜,奏畢最後的一個音符那刻,台上台下的熱淚交織一起, 蕩氣廻腸⋯⋯我竟夜不眠,撰了英詩《南京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