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我們去掃爸爸的「墓」。但不是去墓地,而是去一棵芒果樹前。
這棵芒果樹是多年前我爸種的,如今已長得很高。每年夏天可以摘芒果,味道酸澀,沒有外面賣的討喜。
我在芒果樹旁,跟樹一起長大。那時窗戶大小只有現在的四分之一,牆壁是一片冰冷的水泥。我拿着木劍,用寫着「國軍」的毛巾當披風,站在窗前巡視。
但我並不是要守望相助。我站崗,是因為我爸不買電視。每次我吵着要看電視,他就罵:「時間寶貴,看什麼電視!」
我只好站在窗口,偷聽鄰居的電視機。
後來爸爸拗不過媽媽,終於買了電視。媽媽喜歡看黃梅調。我放下了木劍和披風,窩在媽媽腳邊看梁山伯與祝英台。
家中經濟情況改善後,搬到比較大的房子。爸爸把小房子租出去,多年來換了很多房客。包括一對年輕夫婦,在附近賣麵,存錢買房。
後來爸爸走了,媽媽年紀也大了。我哥不租房子了,讓年輕人進來,在這裏演奏、演戲,讓年長的鄰居接觸藝術、接觸年輕人。
去年,一位大學畢業生走到芒果樹旁,說他想住下來,寫一個劇本。
住在芒果樹下的日子,他深入了解了這個眷村,然後寫出《芒果樹不死》。描述黃家三代、60年的故事。去年11月,4位年輕演員在芒果樹前演了這齣戲,長50分鐘。
演出後,他們修改劇本。上個月,演出90分鐘的版本。
我回到芒果樹前,就像回到爸爸的墓地。我坐在觀眾席,看着我曾經扮演小飛俠的窗前,四位年輕人說一個家的故事。聽着飾演爸爸的演員的鄉音,我彷彿聽到爸爸說:「時間寶貴,看什麼電視!」
多年前,當爸爸種下那棵芒果樹時,他一定沒有想到,有一天那棵樹會啟發一群小他70歲的年輕人,詮釋他來台灣的故事。看戲的過程,我從「黃家」神遊到「王家」,用現成的布景,細數這小房子的點點滴滴。
我爸,曾在這英姿煥發,然後慢慢老去。
我媽,曾因「地老天荒心不變,梁山伯與祝英台」而大哭,但打我卻從不手軟。
我哥和我,在這長大。然後急着逃離,去遠方尋找伊甸園。繞了一大圈後,最後回到芒果樹。
其他的房客,在這裏賣麵、存錢、養了孩子、買了房子。
如今的年輕人,在這裏寫作、演戲,開始品嚐藝術和人生的酸澀。
回想這些,就像幫爸爸「掃了墓」。
逝去的,並未完全逝去,而是用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芒果樹不死》會走向更大的舞台,更年輕的藝術家會在此創作。某個意義,他們都是我爸爸:在一個艱困的時代,選了一條難走的路。但仍興高采烈、澆水翻土、風吹雨打、慢慢成熟。
清明前,我們去掃爸爸的墓。孩子第一次到爺爺的墓地,並不完全了解爺爺為什麼睡在地下。當時我想:得換個方式跟他們介紹爺爺。
清明過後,芒果樹就要結實了,到時候誰來摘呢?
我已經想到了,最好的人選。
也許他會因此而知道:爺爺並不在地下,爺爺其實,一直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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