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提到「慢活」,事緣去年底的氣候變化教育前沿論壇,兩位台灣的發言者都指向一個觀點:氣候惡化、地球危機,基本原因是人類的過度奢侈,過分追求效率與速度。
筆者在本欄一貫的觀察:人類的經濟生產,已經不是為了滿足人類的需求。純粹從供需角度看,也可以說是過量生產;或者說人類的需求,已經遠遠超過了生活基本需求;又或者說,人類的需求,被生產者牽着鼻子走了。不管如何,在經濟不太差的社會,人類進入了奢侈的生活形態。
雖然很多經濟不發達的社會,還有許多人吃不飽、穿不暖,但是這些都不是消費的市場。從事生產的,不是做慈善事業,對於這些社會不屑一顧。他們瞄準的,是消費遠遠超過生活基本需求的社會;嚴格地說,是能夠奢侈度日的社會。
本欄的讀者,對不起,我們都是生活在奢侈社會的一族。魯迅有個說法,有「飽人」和「餓人」(《三閒集:文藝與革命》)。我們的讀者,大概都是飽人一族。這是飽人的社會,這是環觀全球的社會而言。
奢侈度日 貪婪追求效率!
值得注意的是,正是這些奢侈度日的社會,無窮無盡地追求過量的物資、無限制地追求效率與速度、無休止地浪費。而這些,正是造成環境惡化的基本原因。吃不飽、穿不暖的社會,對於排碳、塑料、垃圾、污染……貢獻甚微。造成人類環境惡化的,是飽人,不是餓人。
而本文的關注,是延續上文,我們這些飽人的社會,也在追求愈來愈懶惰的生活。愈來愈多的活動,都在大小鍵盤上解決。整個的社會意識,是盡量做得少些,但要獲得多些。科技發展的一大部分,都是朝着這個方向。
說到這裏,必須打住。且慢,讀者會對筆者說:「你太過分了!難道要我們都回到人類的原始生活?」當然不是,絕對沒有這種意思。一則筆者早已遠離了憤世嫉俗的虛無氣盛心態;二則在我們有生之年,上述的情形也許不會有顯著的變化,仍然是追求過量的物質,追求更高的效率。因此上述的描述,並不帶有道德判斷或者批評譴責的意思。只不過是實事求是,坦白一點而已!
本文想說的:呼應台灣兩位朋友的肺腑之言,即使社會是如此供過於求、貪婪奢侈、效率至上,我們還是可以在下一代的生活中,注入「慢活」的元素。也就是在鍵盤生活繼續的情況下,在按鍵省力的社會趨勢下,起碼在學校生活的階段,可以讓學生有一點機會嚐到人類與自然界共同生活的經歷。
遠離自然 如何保護自然?
筆者小時候在解放前的上海念過一陣幼兒園,教的就是 「牛耕田、馬拉車」,雖然牛與車已經算是初步省力的科技,但還是強調: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唐李紳詩)。當時的孩子,都會知道飯裏的米,是那裏來的。都會認識和感恩農夫的辛勞,而農夫是直接與自然界交往的。這是認識和保護自然界的起點。
今天的孩子,也許只知道飯是電飯煲裏面出來的。頂多知道飯是米煮出來的;而米,則是超級市場裏面得來的。甚至有些孩子也許認為米是網購得來的。飯,還是與自然界比較接近的。接近自然界的還有比如說果蔬,就算是成人,有時候也搞不清那些是樹上摘的、那些是地上割的、那些是泥下挖的;因為他們沒有看過,這些果蔬是那裏出來的,也不知道它們長出來的過程。更不用說一些工業產品:天天穿的衣服、天天接觸的紙張、天天用的家具,是怎樣製造出來的。
今天,生活上的大部分都是在大小鍵盤上解決,離開自然界太遠了,而且愈來愈遠了。
與自然界毫無接觸,如何要求人們認識和保護自然界?又如何可以讓人們認識到,環境惡化與改善自己的行為有關?嚴長壽在台東的原住民學校,學校生活很大的比例,學生在與大自然打交道。世界各地的Waldorf學校,也是充分利用自然環境,滲透到學生的學習生活。他們不會不用鍵盤、不用手機、不用電腦,但是他們比起其他大多數的學生,有更加豐富和有意義的學習生活。
當然,今天香港的學校,幾乎家家都會有生物角、種植圓、動物飼養、手工場、家政室、陶藝坊……這些都是需要學生用自己的手,直接接觸生物或者原材料,通過一個有別於快速按鍵的過程,一步步看到自己的成果。這也就是前文提到的慢活。
沉醉按鍵 人類瀕臨退化!
也可以說,慢活是一個勞動過程。有時候也可以生動地說這是一個動手的過程。筆者小時候,學校有值日生,每天有學生輪值,負責課室的清潔,農曆年之前還要大掃除。演變下來,很多學校的值日生,任務只是刷黑板,那也許只不過是為下一課的教師作準備。
學生不必為自己的環境清潔負任何責任。表面看,好像是為了不讓學生幹粗重的工作,或者不要弄污他們的衣服。但實際上是剝奪了他們動手與環境交往的機會,也剝奪了他們對自己的環境的責任感。
開放改革初期,筆者有機會到了很多學校。那時候,學校是沒有校工的。有不少農村學校,學生每天第一件事,是用水清洗整個教室,整個地面、左右窗戶,都要清洗,然後才上課。教師的辦公室也一樣,都是教師自己動手清洗。那時候,也許多少帶有向勞動者看齊的意識形態。但是教師、學生卻也真正地在體現勞其筋骨的過程。即使現在,很多學校還有讓學生分班輪流清潔校園某個部分的安排,也算是讓學生有點勞動,參與慢活。
筆者因此想起青年時涉獵過,有關勞動人的演化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網上翻查,赫然「置頂」的,竟然是恩格斯的《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Anteil der Arbeit an der Menschwerdung des Affen,(恩格斯是英國人,但原文是德文),是一篇沒有完成的長文,文中認為:一、人類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中國人的「天人合一」?);二、勞動不止在創造財富(把自然資源轉為社會價值);而且三、人腦有別於其他動物的特殊發展,就在於愈來愈複雜的勞動,工具的靈活使用促使拇指與其他手指的對立(「掌握」),而勞動的群體合作需要,也促進了複雜的語言的發生。
這與本欄不斷討論的學習科學,是一致的。腦科學告訴我們,人腦的發展在於人類的活動。
如此看來,假如接受上述人類演化的論說,慢活等同勞動。勞動就有它深刻的意義。
積極來說,它是人類演化非常寶貴的一個因素,應該盡量保存,那怕只是學校生活很小的一部分。消極來說,假如人類生活中片面追求效率、貪圖省力,不斷減少勞動的元素,人腦就會退化,人類就會退化。
近年內地的「五育」,從傳統的德智體群美,變為德智體美勞。看來這個勞 ,應該賦予更深刻的內涵。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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