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70年代吧,在加州三藩市開了一個盛大的語言學會年會,參加者眾多,好些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大學者,濟濟一堂,開壇講學。我們這些身居灣區的年輕人,當然都得負責招待一些外來的學者。大會最後一天,我要開車送4位先生從三藩市回柏克萊。我還記得,那天傍晚時分,大雨滂沱,開車過灣區大橋的時候,交通堵塞,我雙手發抖,心裏有說不出的緊張。
為什麼?灣區大橋是當年過海的必經途徑,晴天雨天,我經常開車來往,本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那天晚上,非比尋常。我車上坐着的4位先生可是當今中國語言學界的4位大師,泰山北斗,帷幄運籌,統領整個20世紀中國語言學的發展。但是這一天,4位大師的性命安全,語言學今後的發展,就得看我是否能安全地把諸位先生送回到對海那邊的柏克萊。
一輩子最光榮的一刻
這4位大師是趙元任先生、李方桂先生、周法高先生、張琨先生。周先生和張先生是我的老師,趙先生和李先生兩位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的祖師爺。李先生是張先生的老師,換句話說,他是我的太老師,也就是我的師公。我後生小子,頂多只能叨陪末座,但這時卻是我在把着輪盤,帶領4位先生過海,過了一城又一城。
我開的是一輛雪佛蘭的Nova房車,我身旁坐着的是身材高大的周先生,趙、李、張3位先生一併排在後座。我一邊開車,一邊得跟4位先生閒聊,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論開會情形。其實,我這時刻硬撐着眼睛,緊盯着前面的車,心一直在抽搐,也一直在禱告:千萬不能出意外。我的車開在大橋的下層,大雨一陣一陣地從上層的空隙傾盆倒下,擋風玻璃上的雨刷都撥動不過來;而且車廂裏人多,前後窗戶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向前看的視線不清楚,兩側的車更是貼得很近;我雙手緊握着輪盤不放,右腳準備隨時剎車。
過橋的這一車程才十幾分鐘,我感覺是生死關頭走一遭,最後總算是有驚無險,安全地把4位先生送回柏克萊。等我回到家裏,手心還在冒汗,雙腿酸疼。今天回想起來,雖然事隔40、50年,餘悸猶在。不過,我這一輩子最光榮的一刻,也就在這一趟車程之中。我這無名小子能和這四位大師濟濟同車,在一個小空間中,和大師並坐談天,這是何等的幸事,畢生難忘。
運氣所賜 與不同大師結緣
我從小就是一個傻小子,腦袋生得忒大,看似聰明,但是資質有限。母親說過,念書雖然用功,但恐怕難成大器。可是傻人就有傻福,無災無難地把小學中學大學都念了,最後還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留學。上海人有一句俗話說:這個人額骨頭高,也就是說這個人運氣好。我確實是拜運氣所賜,從讀書到工作這許多年間,我跟隨許多好老師學習,也認識了學術界許多位前輩先生。他們的學問,我能學到多少,恨鐵不成鋼,我很慚愧。但是這許多先生的言行風範,對我終身影響很大。
我在美國的大學教書,也曾經在香港工作過幾年。在學堂裏、在會議廳上,有緣結識許多同行的學者,年紀也許有別,但是興趣相近,也就無所不談,結為老友。年輕的同學,更是讓我接觸到新一代的知識分子,讓我知道他們對學術的關心所在。我有時候會寫下一些札記,把見到的、聽到的,點點滴滴記下。年老以後,翻閱這些札記,溫故而更憶故。尤其是長一輩的先生們,更教人思念。這2、3年,瘟疫作孽,滯留蝸居,百無聊賴之際,突然想到:為什麼不把這些點點滴滴的小故事,寫成短文,作為紀念?
我曾經在不同的場合做過一些簡短的報告,也在不同的刊物裏寫過一些文章,介紹我認識的語言學家。這些語言學家的學術成就,著作等身,有目共睹,何需我又嘮叨重敘一番?但是我們一般知道的就是這些先生在學術界的成就,但是當他們走下講壇、卸下學術袍子,他們到底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除了書卷以外,他們還鍾情什麼?除了討論語言以外,他們還關心什麼?我想,要是我能寫一些札記,敘述他們在象牙塔以外的生活和情趣,一言半語,或許就是片羽吉光,可以讓我們看到學者身份以外的側影,略略體會到他們的個人情懷。
我這本小書只寫6位先生。除了上述的趙、李、周、張4位先生以外,還寫了王士元先生和丁邦新先生。無獨有偶,這6位先生都是中央研究院的院士,是中國語言學界穩執牛耳的大師。周先生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念碩士時的老師,張先生是我上柏克萊加州大學的老師,我有幸親炙兩位老師教導,提攜之恩不敢稍忘。趙先生和李先生是我來美國以後,才正式有緣拜見。趙先生是我們柏克萊東方語文學系的榮休教授;李先生是張先生的老師,也就是我的太老師。二位先生前後都家住美國,所以也常常見面;飯聚之餘,也會就興趣所及,無所不聊。王先生是我在柏克萊上學的老師,課前課後,不時指點,受益良多。丁先生是我在柏克萊和香港教學時的老朋友。80年代,加州大學禮聘丁先生來東語系,自此之後我們一起共事相處20、30年,亦師亦友,我一直視他為老大哥。
我和諸位先生相識總有好幾十年,我們雖然不是朝夕相處,而且常各在天涯另一方,但是我們總保持一定的來往;而且各位師母待我如同子侄,丁公一家更像似至親。所以人前人後,我從旁觀察這六位大師的機會很多。認識愈久,我愈發感覺到這些大師私底下就像你我一樣,有喜有怒:有傷心的一刻,悲天憫人,但也有高興的一刻,歡笑起來,憨憨恍如稚童。他們的言行,固然可以是我們的楷模,但是他們在生命中的經歷,歷歷道來,也可以讓我們知道人生路途並不是一片坦途,艱險奮進,更值得我們向他們致敬。
個人言行與家庭小故事
語言學從20世紀開始,是開墾的年代,趙李二位先生帶領,困乏多情。20世紀中期而後,人才輩出,各領風騷。古人說:「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我總覺得,我既然見到諸位先生,也聽到諸位先生在不同場合說話的聲音,那我就應該把一些印象深刻的故事記下,逸聞趣事,文字留痕,供後來者從這些小故事中,想見其人,想像那個年代應該是多麼一個教人興奮的時代。
文章中寫下的前塵往事,是我憑記憶所及而記下。而今我年老體衰,空有大腦袋,但是腦筋已經大不如前。記憶中偶有錯漏,還請讀者有以諒我。文章中除了記載各位先生個人的言行之外,更把一些有關的家庭小故事,也筆錄在此。我和各位先生認識幾十年,尤其是和趙家、李家、張家、丁家來往的機會很多。串門子、吃館子等等是經常的事;而且當時我們年紀較輕,行動較快,許多時候,開車的事都讓我一手包辦。
在車上、在飯桌上、燈前酒後,我們無所不談。所以我想藉此機會,也就大筆描繪趙師母、李師母、張師母、丁太太的一些生活細事。大家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總有一個能幹的太太。但是我們對這些太太們到底知道多少?這一半只是那一半的一個影子嗎?她們的故事,請聽我細說,也是一樣的精彩。
《人語響,文字留痕》得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大力支持,慨然答應出版。書中6篇文字,第一篇寫趙先生,2022年文章初成,呈社長甘琦先生指正;蒙甘先生青睞轉發北京《財新周刊》,承編輯徐曉先生不棄,分兩期在周刊發表。周先生的文章,當年初稿曾在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與中大一同成長》(2000)發表;寫張先生的文章,初稿是悼念老師的回憶,曾在台灣《傳記文學》(2018)發表;寫丁先生的文章初稿,曾在為慶賀丁先生八秩壽誕的文集《漢語與漢藏語前沿研究》(2018)發表。
3篇文章今改動甚多,加增細節,字數倍增,聊供讀者一讀。寫李方桂先生的文章,是為了慶祝李先生120歲冥誕,將在《中國語言學集刊》(第15卷)發表。寫王先生的文章,則是特別為《人語響,文字留痕》撰寫。書中圖片承蒙李林德、李培德、榮鴻曾、石鋒、丁佐立諸位先生提供,特此一併多謝。全書出版事宜得到編輯葉敏磊、余敏聰二位先生全力統籌處理,黃俊欣小姐設計及排版,我謹致以衷心的感謝。
張洪年
2022 年10 月序於加州小山城觀海居
後記:丁邦新先生2023年1月間遽然離世,學界頓失良師,大家都感到無名的愕然、失望和慟惜。我把他在人生旅途中走過的這最後的一程,略略追記在〈不信人間八秩老 綢繆五十筆生輝〉一文中,借用萬字的賀壽和追思,表示我們對一代大師的敬仰和懷念。
新書簡介:
書名:《人語響,文字留痕》
作者:張洪年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年6月
!doctype>張洪年介紹:
香港中文大學學士、碩士,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博士。1974年任教柏克萊,2000年榮休。後轉香港科技大學執教,2004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講座教授,2010年榮休,著有《香港粵語語法的研究》(1972年初版,2007年增訂版)、A Practical Chinese Grammar(1994)、《一切從語言開始》(201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