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Princeton University)求學期間,經常接觸到一個字”trauma”(心理創傷)。對看精神科醫生「習慣成自然」的美國人,失戀、失身、失婚、失業、被霸淩、被性騷擾、遭遇交通意外、童年陰影、大病一場,通通可以造成創傷。難怪早在1980年,美國精神科醫生的專業組織美國精神醫學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已將「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確認為精神病。據報美國每年多達3.5%的成人罹患此症,約10%的美國人更會在生命的某個階段「跟它遇上」。
中國人承受不少歷史創傷
可是,用美國人的話來說,他們沒有「壟斷」創傷的權利(Americans don’t have a monopoly on trauma)。說到歷史創傷,中國人承受的不會少於其他民族,包括猶太人。很多人覺得清史難以卒讀,原因在此。不要說正史,就連小說、電影和電視劇這些大眾文化和娛樂商品,只要觸及歷史的傷口,我們都會覺得痛。
我看電影《投名狀》(2007年上映,導演是陳可辛,故事背景是1860年代清朝太平天國時期)時非常感動,讓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金城武飾演的姜午陽說的一句話:「在這個年代,死很容易,活着更難。」
這是歷史的悲情,但想深一層,我們今日讀清史,應該覺得自豪而非屈辱。一如演員吳京在《戰狼2》手刃殺人如麻的美國狂徒後所言:「你說的中國是從前」。昔日晚清的積弱無能和閉關自守,恰恰反映了今日中國的日益強大和改革開放。
清末知識界對國外事物興趣不大
先從世界觀說起。1759年乾隆皇帝頒布只有廣州能跟外國做貿易的「一口通商」政策,直到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後才變成「五口通商」。清末知識界對國外事物的興趣不大,比方說,魏源的《海國圖志》和徐繼佘的《瀛寰志略》,在中國本土的銷售遠不如日本。這不難理解,科舉制度是士大夫唯一在社會攀爬的路徑,而科舉不考國外的東西。
儒家學說在知識界根深蒂固,也造成對外來知識的抗拒。這從清廷對待「留美幼童」的態度可見一斑:當他們學得「太多」外國的東西,就會被送回國。
中國首位駐英國大使是曾國藩的老鄉和好友郭嵩燾,他的湖南鄉親不覺得與有榮焉,反而寫下對聯諷刺:「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郭氏無奈感嘆道:「流傳百代千齡後,定識人間有此人」。
提出「信、達、雅」標準的翻譯家嚴復是另一例子。嚴復是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Royal Naval College, Greenwich)的高材生,成績遠勝同學伊藤博文;但回國後只能在水軍學堂教書。伊藤回到日本卻聲價十倍,後來更成為首相,帶領日本在甲午戰爭大敗滿清。
今天的中國早已走出自視為「中央王國」(Middle Kingdom)的狹隘思維和故步自封。我們是全球最大的貿易國,出口量乃美國、德國和日本的總和。留學生人數從2009年不足23萬增加到2019年逾70萬。學成回國的人數亦由2009年若23萬增加到2019年的58萬。
清末的「分」和今日中國的「合」
清朝是一個由少數民族領導的皇朝,八旗系統以滿洲人為主,納入若干蒙古人和漢人,構成一個高度集中的管治和利益團體。滿清明白,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科舉考試制度,不但為極少數漢人提供出人頭地的途徑,更給予大多數漢人出人頭地的希望,但它對漢人的懷疑和不信任始終如一。這是自然,畢竟漢人佔大清帝國子民的絕大多數,有道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解釋了清朝對改革為何畏首畏尾。大清嘗試平衡國家的整體利益和滿清政府及滿洲貴族的自身利益。當兩者出現衝突,滿洲親貴的利益往往走在前面。比方說,當清廷認識到要學習外文,首先想到的是滿洲八旗子弟,只因八旗子弟反應冷淡,才給予漢人機會,結果大大推遲國家現代化的速度。這就是清末的「分」。
再舉一例,太平天國在南方起義,咸豐皇帝本不想用漢人平亂,怕他們不夠忠心。但八旗和綠營兵打不過太平軍,漢人文官曾國藩才獲准訓練團練軍隊,成為日後的湘軍。李鴻章旗下、以安徽省鄉勇為骨幹的淮軍也是這樣冒出頭來。
淮軍擔負保衛清政府的重任,但不時遭到清廷打壓和控制。梁啟超總結甲午戰敗說是李鴻章「一人敵一國(日本)」。北洋水師在黃海戰役遭重創,並非無可避免。當時清朝的主力艦「定遠」和「致遠」停泊在山東威海衛,但山東巡撫李秉衡跟李鴻章不和,沒有出動阻擋日軍攻佔砲台。結果日軍用清軍的砲擊沉清軍的戰艦,令人痛心疾首。
光緒本想採用康梁之計變法圖強,但變法損害滿人利益,慈禧遂把它捏死於萌芽之初。這就是「先保大清,後強中國」的基本原則。
其後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城,東南各省選擇置身事外,史稱「東南互保」。大敵當前,地方政府居然可以隔岸觀火,不用個「分」字,能用什麼呢?
大清的「分」與今日中國的「合」恰成強烈對比。今天領導人推動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復興,國家的發展和主導的政策都朝着同一個「中國夢」的目標。「東南互保」這類鬧劇不可能在今日中國發生。
清末的「被動」和今天的「主動」
由於統治階級的目標與整體國家的發展方向背道而馳,滿清對改革和學習西方新事物的態度非常被動。
1793年馬嘎爾尼(George McCartney)訪華,帶來的禮物包括最新的火槍,卻遭乾隆冷待。乾隆對西方世界並非一無所知,而是頗為了解,所以才極力防範。他以傲慢和冷漠的態度對待洋人和西方技術,因為他認為只有鎖國才可延續大清管治漢人的愚民政策,而現代化卻要冒漢人變得難以管治的風險。
第一次鴉片戰爭後,英國人的船堅炮利打開中國沿海的通商港口,但沒法動搖道光皇帝抗拒開放的決心。清朝歷代皇帝皆以博學勤奮著稱,道光也不例外。他的排外並非來自愚昧和無能。最合乎邏輯的推論是因為變革開發民智,而民智一開,清朝的管治勢必不穩。縱觀清末歷史,每次變革都是逼不得已:
第二次鴉片戰爭大敗後,因為要跟外國聯繫,才設立同文館和處理各國事務的衙門。
太平天國後,因為要用洋槍洋炮鎮壓動亂,才發起洋務運動。
甲午戰爭後,才想到改革制度。
八國聯軍後,才想到全面改革制度。
辛亥革命後,才加速推動君主立憲,但為時已晚。
清廷被動,因為他們是中華民族的少數,整個民族的復興對他們的絕對統治沒有好處。它的改革,往往在兵臨城下、迫於無奈和別無選擇的情況下進行,所以總是拖泥帶水、不痛不癢。
這與今天的中國有雲泥之別。當其他國家還在追逐短期利益,北京已大力發展基建,因為基建是工業的靈魂和產業鏈的血脈。今天的中國「化被動為主動」,積極建設別人看不見的未來。在新能源、大數據、人工智慧和超級電腦各方面,今日中國皆走在世界的最前線。原因很簡單:今天的中國為整個民族復興而奮鬥,不會瞻前顧後、三心二意。
從今日中國的視覺看清末,感受到的不是歷史的屈辱和創傷,而是身為中國人的光榮。這就像搭乘風馳電掣的高鐵,在歷史的長廊看到中華民族的復興和中國夢成真,怎不令人熱血沸騰?
「復興史觀」的精神
沒有人可以否認,中國的近代史寫滿被殖民惡勢力(而不是什麼西方列強)羞辱的故事。從歷史的長遠觀點看,這樣的情節轉折(plot twist)確實令人意外。中國發明指南針、火藥、紙張和印刷術,在歐洲仍然相對落後之時已經創造和累積了驚人的財富。可是,接下來中國和中國人要承受的卻是幾個世紀的被霸淩、被侵略和被瓜分。可是,更大的情節轉折還在後頭:今日中國不但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甚至可以改變世界的命運,這一點連一直以老大哥自居的美國也不得不承認。2022年5月26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 )在喬治華盛頓大學發表政策演講,稱中國是「唯一一個國家,既有重塑國際秩序的意圖,又有日益強大的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實力來實現這個目標」(China is the only country with both the intent to reshape the international order and, increasingly, the economic, diplomatic, military and technological power to do it.)
所以,與其為清末的屈辱而悲哀,倒不如為今天和當年的對比而自豪,這就是「復興史觀」的精神所在。
原為《你說的是從前──清末與今日中國》序言,本社獲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你說的是從前──清末與今日中國》
作者:禤駿遠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日期:2023年4月
!doctype>禤駿遠簡介: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文學士、香港中文大學比較及公眾史學文學碩士、特許財經分析師。曾任中大逸夫書院校董會校董 、何鴻燊博士醫療拓展基金會委員,現為中大醫療機械人創新技術中心董事。著有《從李小龍對功夫有所不知說起》和《真命天子──古代中國的帝位傳承與〈孫子兵法〉》兩本英文著作,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向華文世界以外推廣傳統中國文化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