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作者葛維櫻與吳麗瑋合著新作《物哀之美》,深入考察日本的風物人情,以生活化的感性筆觸,為讀者細說日本美學之種種。他們專訪了日本各傳統行業的達人、職人、專家,貫穿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圖文並茂,綴玉聯珠,可謂賞心悅目。本社特節錄部分內容如下,以饗讀者。
求真之外,才是求美。日本的動人之處,並不在於一個特定的建築物,一處極雄壯或婀娜的景色,即使去過再多次的旅人,也很少講述自己在日本具體去過哪裏,又看到了什麼。大多數人描繪的往往是一個自己親身體驗的場景,比如一個深夜餐廳裏服務人員的笑容,一個大雨中清掃僧人的專注,一個繁忙車站檢票員的耐心,一隻沿街散步的貓,一列悄聲緩緩開過居民區的火車。
我曾經着重寫過日本美學當中的「觀」。日本啟動的是我們的「觀」與「感」。像我們這樣短期旅行的人,或許比常年旅居的人更能捕捉到日本用心良苦表現出來的美。到一個或大或小的車站資訊處,從任何一條線路進入,腦海中都會冒出一些形容詞,比如氣韻、儒雅、風流、明艷,有一種強烈的生命的律動和節奏,這種節奏不僅來自對自然的描摹,也來自內心的感受。「神光離合,乍陰乍陽。」
在日本發現中國文化
俯仰觀照,中國人審美一直是從遠往近看的。在我們本身具有的精神意境中,既有超脫灑落的立場,也有對當下的撫愛和關切。而這些看起來難以滿足的需求,在日本卻得到了非常巧妙的應對。曾以為日本的「唐樣」對於國人來說最為親近,容易解讀,神道教最陌生不好參明,但遇到「萬物有靈」的神道教儀式,沒有道德倫理束縛的妖怪傳說,有精確含義的古老紋樣符號,卻也覺得與《楚辭》裏,尚在山澤原野中的人,對天地、星雲、鳥獸神魔般的生命與力量的表達一般,反而覺得能放下知識的包袱,對那生命的躍動如有共感。
這使日本的時空,在我們的眼中,具有一種別樣的風貌。山川海岸、寺院神社,這些具體的所在,映照的卻是中國人古典詩畫中的時空意識,成了意境中的山水。
我曾經寫過在日本山陰道上的山中溫泉小路上慢行,美而靈動,一時想不到貼切的形容詞,只覺得恍若《蘭亭集序》的字掉落眼前。回來細讀才想起,「蘭亭」確在山陰附近,只不過「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遊」所寫的是紹興山陰。情景先出現,語言才降臨。在日本常常感到現代語言的滯澀,需要調動腦海中的王羲之、屈原、曹植、孔子、白居易、王維來描述這種美。不用去回憶老莊,但凡對中國山水畫的線條有些簡單印象,或是對着「長笛一聲人倚樓」的詩句發出過遐思,在日本就會對美產生強烈的感受。
日本,在一些審美層面,構成的是我們和時間之間的空間。不得不承認的是日本對中國文化真正的吸取,我們經常能在日本發現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絕大多數時候並不是來自物質,而是中國傳統中的精神力量、文明成果。日本人對王羲之推崇備至,日本近年幾次書法大展成為世界級文化事件,其原因就是日本人對晉人極度個人主義價值的發現,使得王羲之的書法成為個性主義的代表藝術。「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這正是日本人熱愛王羲之的原因。
向外發現自然,向內發現深情
約10年前我去日本旅行,「美學」這兩個字還沒有被濫用。當形式上的東西愈來愈被喜愛和模仿,日本美學在很多傳播語境裏變成了一種看起來固定的模式。這10年當中,大量的日本雜誌、生活方式書籍翻譯極多,成為一類非常方便好用的工具書門類。對於日本的審美更多地偏向到了實用。而形而上的層面,討論起來有難度的議題被略過了。
日本自古以來就有「表」、「裏」這樣的結構性命題,導致其在經濟騰飛結束後的時代裏,長時間進入自我尋找、自我確認的過程。深入京都這個世界上最迷人的城市,很快就會發現,修建人工水渠,建立私立大學和公立大學,成立各種有嚴格行規的行業協會,遠遠比今天遊客看到的風景更能解釋京都為何能在世界級古城中獨具魅力。
只談論美,或只談論美的形式,對生活的感受就難免失真。從現代化的角度來看,日本早就完成了城市化進程,普通日本人的生活體現的也是高效率、高標準的現代思維,同時出現了典型的城市病。每次去日本旅行,我的關注點都不在經濟、政治和社會層面上,儘管這些年,在城市人、家庭關係這些話題上,中日兩國有愈來愈多現實層面的趨同,日本電影、電視劇、推理小說對於現實問題都毫不避諱地抽絲剝繭,也同樣影響着這一代讀者觀眾,愈是真實,愈觸動人心。
我們喜歡用日本的「治癒」概念,卻很少考慮,為什麼我們本身難以直接被治癒?甚至連想被治癒都不好意思說出來呢?在對日本國民性的概括中,很多文化研究都指向了一個字:「感」。如果把「感」分為兩極,無感和敏感看起來是矛盾的,卻又相輔相成、不可分割。這也成為現代社會,愈來愈多的心理問題的根源。
在「感」上做文章的日本人,無感和敏感都在不斷地拓展其詞語的內涵和外延。我在寫《守破離》一書中曾提及匠人的概念,它是高度的身心合一。而現在的很多企業強調匠人精神,卻只注重了「工具性」,刻意忽略了另一面相輔相成的人的敏感。去掉人性的「感」,就是匠人嗎?正是因為日本處處把「感」做到了極致,才如此吸引我們。本心如果沒有被認真對待,再多的外在形式雷同也是無用。
從實體中解脫出來,返求於自己的內心世界。我不斷地前往日本,並非去填補好奇,追求真理,而恰恰在於希望向王羲之學習,向外發現自然,向內發現深情。「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
原刊於《物哀之美》,本社獲天地圖書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物哀之美:品味日本文化風情》
作者:葛維櫻、吳麗瑋
出版社: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23年1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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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維櫻,中國傳媒大學新聞系碩士,曾任《三聯生活周刊》社會部記者、主任記者、主筆。採訪時易感,寫作時沉浸,迷戀好文字,擅長人物、美學和美食類文章。曾參與編寫《守破離》等多部日本題材書籍。
吳麗瑋,《三聯生活周刊》主任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