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奬作家亞歷塞維奇:從古拉格群島到《二手貨時代》

20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了俄語作家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對於法國文化界來說,亞歷塞維奇獲得諾獎乃是實至名歸。她的智慧和過人之處並非僅僅是其實證式、田野式的創作方法,而更主要的是她對其題材的選擇,對時代的獨到觀察和準確把握。
2015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了俄語作家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對於法國文化界來說,亞歷塞維奇獲得諾獎乃是實至名歸。法國讀者早已對亞歷塞維奇十分熟悉,她現已出版的六部著作,包括《戰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鋅皮男孩》、《為死迷醉》、《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我還是想你,媽媽》、《二手貨時代》,已全部譯成法文,最後一部作品《二手貨時代》的法文版更是在2013年與俄文版同年出版,並在當年就獲得法國美狄希斯(Medicis)非虛構作品獎。
 

寫史家不注意的歷史

 
亞歷塞維奇的成名作是《戰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此書既奠定了她的文學地位,又是顯示其獨特寫作情懷的開山之作。這部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題材的作品,同她後來的幾本書一樣,為了寫作此書,她找到了數以百計的當年捲入戰爭的蘇聯女性,做了大量的實地調查,採訪了眾多的親歷者。誠如她自己所說,她以一支誠實的筆寫小人物的歷史。她寫的是歷史,但並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歷史,是史家不注意的歷史,是歷史課本上找不到的歷史。她的這支筆記述的是無名氏的經歷,是被歷史遺忘的平常人,是他們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是那些無力也無緣表達自己的底層人的心路史和苦難史。
 

慧眼洞察時代的戰爭

 
阿列克耶維奇記者出身,她以記者的採訪方式蒐集素材,然後精煉為獻給世人的獨特歷史作品。不過,以筆者的眼光,她的智慧和過人之處並非僅僅是其實證式、田野式的創作方法,而更主要的是她對其題材的選擇,對時代的獨到觀察和準確把握。
 
《戰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一書發表於1985年,此時正是戈爾巴喬夫啟動改革之時,蘇聯的改革與反改革力量處於一種既互不相讓又互相試探之時。亞歷塞維奇此書出版生正逢時,出版後旋即激起了兩派的交鋒。保守派指責此書是「反愛國主義的、自然主義的和頹廢」的作品,是站在反蘇言論一邊,給偉大的衛國戰爭抹黑。最後由於戈爾巴喬夫的肯定,使得此書一舉洛陽紙貴,銷售200多萬冊。
 
此後,亞歷塞維奇每一本書的出版都如同重磅精神炸彈投入蘇聯和後蘇聯時代的俄羅斯社會,並激起了久久無法散去的波浪。有人驚疑亞歷塞維奇為何對戰爭抱有如此大的興趣?確實,她比較善於寫戰爭的殘酷、荒誕的一面,《戰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鋅皮男孩》、《我還是想你,媽媽》均充分的顯示出她的才能。不過,她的另外三部作品,《為死迷醉》、《切爾諾貝爾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二手貨時代》並不是寫狹隘意義上的戰爭。將她的作品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她的每一部作品都貫穿一條主線,破解蘇聯極權主義的神話,呼喚俄羅斯及前蘇聯社會向人性和常識回歸。
 

以文字戳穿蘇聯的神話

 
《戰爭的面孔不是女性的》以實證採訪沉重地講述了蘇聯女人在二戰中的遭遇,摧毀了關於蘇聯「偉大愛國戰爭」的英雄神話。她的《鋅皮男孩》和《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更將蘇聯兩個以謊言嚴格包裹起來的社會主義蘇聯不可戰勝的神話戳穿。從極權主義的運行機制出發,極權是從不會失敗的,如果失敗,也是絕對不能承認的,承認失敗等於宣布極權主義的破產。因此,在戰場上的失敗(如阿富汗戰爭)必須以謊言包裹。而類似於切爾諾貝利這樣空前的人類大災難,更是從根本上危及到極權制度存在的根基。
 
對於蘇聯體制說來,建築於切爾諾布爾核電站之上的,不僅僅是對蘇聯制度下科學技術的信仰,更是因為這一工程意味着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對切爾諾貝利災難的掩蓋,關係到蘇聯政權的合法性。然而,切爾諾貝利事故所帶來的巨大災難完全超出了蘇聯制度控制言論的能力,更是無法對國際社會掩飾,這一事故因而加快了蘇聯帝國崩潰的歷史進程。亞歷塞維奇此書出版,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她通過大量的對當事人經歷的記錄,將受害人令人撕心的折磨和當局的不可思議的愚蠢有血有肉地呈現於世。
 

《二手貨時代》深刻批判後蘇聯時代

 
亞歷塞維奇最據影響力,也最具破解極權主義功力的作品,是2013年出版的《二手貨時代》。她描述的不是蘇聯帝國的崩潰、後共產主義的降臨大歷史,而是不同的人,平常人是如何經歷、如何渡過這一時期的,是這些平常人的見證和迷茫、他們的失落和痛苦,他們的血與淚、他們的仇與罪。
 
比較有意思的是此書的德語譯本的題目是《二手貨時代:在社會主義廢墟上的生活》,相對於俄語本,德語加上了一個副題。而法語譯本則乾脆拋開了俄語題目,以《紅色人的終結或解魅時代》名之。從此書所要呈現的事實來看,法語版的題目更加直觀。相對於此前的著作,此書同樣通過大量的訪談還原蘇式極權主義的真相,破解人們對蘇聯社會主義仍存的極權式的記憶,追問從蘇聯崩潰到普京時代的社會轉型的痛苦,探究從極權崩潰到建立自由的條件。在此書中,亞歷塞維奇向世人展示了眾多的蘇聯社會轉型中社會的殘酷和個人苦難,她將自己一併列為既是受害者又是幫兇之列。在回答法國媒體的採訪時,她對於後蘇聯時代的社會和個體的深刻批判和反思,足可以作為我們今天的參照。
 
她說,自由曾經是90年代人們的口頭禪,但其實沒有人真正懂得自由的涵義。他們無法承擔自由之重擔,自由之責任。當他們談到過去的時候,他們痛苦不堪,而當他們批判現實時,他們仍然是過去的奴隸。他們仍然希望由國家解決一切問題,由普京解決他們的問題。她說,我們其實都是從古拉格群島出來的。我們仍然背負着過去的重負,過去的奴隸仍然在做着奴隸的夢!自由其實並沒有到來,人們並沒有具備獲得自由的能力,因而不具備衝破極權的條件。這即是為什麼直到今天,在普京時代,極權的受害者和加害者仍然聯手的原因。這也是俄語原版用「二手貨時代」這樣一個書名的來歷。亞歷塞維奇在此書開卷前言中表示:十月革命已經過去一百年了,但將來仍然遲遲沒有露面,我們所處的時代乃是重複過去的一個二手貨時代!
 
(封面圖片:網上圖片)

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