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年前(1991年12月),蘇聯(1922—1991)一夜倒塌。有人抱怨體制弊端「對現實中的活人漠不關心」;有人卻為「目中無人」辯解,歸罪於戈爾巴喬夫(1931—2022)背離了十月革命(1917)道路(無產階級專政之路)(註1)。
一束紅玫瑰 寄悼念之情
當今普京治下的俄羅斯,對戈爾巴喬夫多半是貶抑的取態,西方傳媒因此預料其葬禮冷冷清清。
可是,9月3日(莫斯科時間)葬禮的場景,是排隊等候進場的人很多。人們手中的紅色玫瑰(這是俄羅斯的悼念「特色」),傳遞悼念之情。
莫斯科的獨立民間報紙、被普京壓制的《新報》,發表原總編輯、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穆拉托夫(Dmitri Mouratov)的悼念文章,稱戈爾巴喬夫把人權置於國家之上,把和平的空間看得比權力重要;又說:「戈爾巴喬夫給全球一份不可思議的禮物,給了我們30年的和平,沒有全球核戰爭的威脅」(註2)。
蘇聯4時期 解凍與復舊
在蘇共歷史中,戈爾巴喬夫是視野很廣的改革家,但他的改革實踐並不完全成功。
史太林(1879—1953)之後的蘇聯,本欄分為4個時期(各時期的名稱,並非蘇共或中共的官方術語,而是作者的表述):
一,赫魯曉夫(1894—1971)的解凍時期(1953—1964)。
長期在烏克蘭任蘇共職務的赫魯曉夫,局部改變史太林的僵硬政策,反史太林模式的個人崇拜(註3);關注無產階級專政的左禍,平反一批政治冤案;對計劃經濟體系修修補補,引進商品價值觀;在思想、文學界略放寬控制,釋放部分流放者,出現一點「解凍」景象。
二,勃列日涅夫(1906—1982)的復舊時期(1964—1982)。
武夫出身、熱中寫小說的勃列日涅夫,回到史太林老路,增強政體和計劃經濟體系的集權,加緊對意識形態的控制;對外擴張,出兵阿富汗,中蘇邊境發生珍寶島事件。
北京的蘇聯史專家陸南泉說,勃列日涅夫總攬黨政軍大權,加強「刀把子」專政,即強化「秘密警察」的管控作用,鼓勵告密,「檢查私人信件、偷聽電話談話多了起來」(註4)。
雅可夫列夫 助推行改革
三,安德羅波夫(1914—1984)和契爾年科(1911—1985)的過渡時期(1982—1985)。
這是體制弊端畢現、社會治理能力衰弱的3年。
前一人出身於蘇共或蘇聯的情報、安全機構,1982年以蘇聯國安會主席身份接替病亡的勃列日涅夫,擔任蘇共總書記;後一人長期負責蘇共中央的黨務、機要,曾任中央總務部長、書記處書記。都是親近勃列日涅夫的僵化人物、年邁疾病纏身的弱勢人物。
四,戈爾巴喬夫(1931—2022)的新思維時期(1985—1991)。
相對前兩任的無作為,戈爾巴喬夫是強勢人物。在改革的意識層面,扮演了引領者的進取角色(註5),在思想家和史學家雅可夫列夫(1923—2005)、外交家謝瓦爾德納澤(1928—2014)協助下,推行了思想層面、政經體制和對外關係的改革(兩位協助者,分別曾任蘇共中央宣傳部長、蘇聯外交部長)。
提出新思維 公開性原則
出任總書記前,戈爾巴喬夫長期在蘇共中央任職。1978年起任書記處書記,主管農業;1980年起是政治局委員,1984年兼任最高蘇維埃的外交委員會主席。經歷使他對農業的落後、農村的貧窮,有較廣的了解;對外交政策的失誤,認知也較深。
戈爾巴喬夫上台的1985年,蘇聯極權主義政體下的官僚主義、特權貪污非常嚴重;計劃經濟體系下商品、供應的短缺現象,亦積下很深的民怨;社會控制的日趨嚴酷,加深民眾的疏離感。
他上台後,以新思維之名提出一系列改革理念,於1987年以《改革與新思維》為題匯成一書出版。
所謂新思維,與僵硬的史太林主義、勃列日涅夫教條相對而言,指對社會主義的再認識,減輕對社會主義的信心危機,讓社會生活有自由、民主、人道的元素
新思維的內涵,本欄以6個關鍵詞概括:公開性(glasnost)原則、黨內民主(重構)、經濟改革、和平外交、多元化和人道化。
公開性原則,有透明化、對話溝通的內涵,這是針對極權主義政體弊端,特別是政策和政務脫離實際、漠視民意,主張以對話、溝通建立和諧秩序,化解「社會矛盾」即處置社會糾結。
黨內民主是執政黨改革的重大訴求,旨在糾正極度集權和黨政不分,達致重構執政黨運行的新秩序:黨政清晰分工,有民主機制,發揮集體領導功能。
經濟改革是針對高度控制的計劃經濟體系,減少指令控制、指導控制,吸納市場機制,消除企業的官僚主義、商品的短缺現象。
和平外交是針對意識形態鬥爭(如中蘇大論戰)和對外軍事擴張,審視戰爭與和平、覆滅與生存之間的政策選項,以和平對話建立和平的國際秩序,有效防範和化解核戰風險。
正視多元化 人應有尊嚴
多元化和人道化,關乎糾正社會管理的極左政策。在社會多元化理念下,提倡「社會主義人道化」,糾正流放、勞改政策的左禍,給人一些自由空間,讓思想、文學界有較寬鬆的環境。
本文第一段提到的「目中無人」說,源自戈爾巴喬夫理論顧問雅可夫列夫的著作。「目中無人」是蘇聯和東歐極權主義政體的弊端。
1950年代的波蘭統一工人黨(共產黨)領袖哥穆爾卡(1905—1982)說:
「我不想更多地回顧過去那種個人崇拜體系統治的悲慘歷史。它違反了民主原則與法則,在這樣一個體系中,人性與良心被折斷了,人被污辱踐踏,喪失了尊嚴。」
戈爾巴喬夫倡議多元化和人道化,正是承載改變「目中無人」的理想,有意讓人不再只是「工具」。
蘇聯速解體 主要是體制
戈爾巴喬夫的改革,重在改變社會主義理論的僵化、政策脫離了現實和民意,挽救計劃經濟體系的危機。他的改革理念和實踐,衍生「蘇東波」(蘇聯東歐改革波潮,1989—1992),地緣政治發生劇變。但是,他不刻意讓蘇聯、蘇共垮台。垮台的原因,是極權主義政體之弊,導致民眾唾棄。
北京改革派理論家周瑞金在《辛亥百年》一文中,提到蘇聯解體的主因:
「以前蘇聯為代表的共產主義思潮及傳統社會主義制度。經濟上實行全面國有化和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政治上實行一黨專政、領袖集權;思想文化上輿論一律,壟斷意識形態;對外關係上輸出革命,組成集團,冷戰對峙。」(註6)
掌控蘇共6年中,戈爾巴喬夫最大的貢獻,是為社會帶來和平。
在國際間,他努力開闢與美國的對話之路,簽署中程導彈條約(1987),邁出「限核武」的重要一步,全球未發生核戰爭。
未靠刀把子 求絕對權威
在蘇聯國內和東歐「兄弟國」,他避免動用槍桿子和刀把子,去處理「社會矛盾」。即使蘇聯加盟共和國謀求獨立、東歐共產國家變天前,他也放棄武力鎮壓的機會,不像1956年、1968年出動華沙條約國軍隊,分別鎮壓匈牙利的民眾遊行、捷克的「布拉格之春」。
他認為,動用武力維持蘇聯的集權和統一,會造成多年的內戰,未必能穩定政局。
不少西方和東歐歷史學家,把蘇聯的和平解體、東西德的和平統一,稱為「戈爾巴喬夫奇蹟」。這恰正是戈爾巴喬夫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一大原因。
《紐約時報》的一篇署名評論,引述法國駐莫斯科前大使西爾維.伯曼的話:戈爾巴喬夫「是一個和平的人」,「他願意結束冷戰,並降低核對抗的風險」。這篇評論又說:「他傾向於談判而不是坦克,他改變了世界,也失去了他的國家」(2022.9.1)。
註:
1. 十月革命百年 列寧陰影仍在
2. RFI, 2022.8.31。
3. 30年前蘇解體 主因特權腐敗
4. 《炎黃春秋》月刊,2021年第3期,陸南泉文,87頁。
5. 戈爾巴喬夫90歲 議論公權罪責
6.《炎黃春秋》月刊,2011年第9期,1頁。
本文原題〈想改變目中無人 末代總統未了情〉,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附表後,授權本網站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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