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讓政制三代而止

禪讓政制的遺產(五)

具有極高人文遠景的禪讓政治在中國歷史上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叫人浩歎!
禪讓政治的理念、政制,至禹而大成,竟也至禹而終止。史料提供的原因如下:
帝禹立而舉皋陶而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而後舉益,任之政。十年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避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於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
——頁83《史記‧夏本紀》
在這簡短的交代中,我們可了解到:結束禪讓政制的是四方諸侯的「民意」,而不是禹的意願。按《尚書》和《史記》的記載,禹治水土十三年,過家門而不入;甚至其妻生子啟,亦不及親自命名。這一方面反映了禹的「忘私」已達到很高的境界,另一方面亦可推想禹、啟之間,父子之情淡薄,禹對啟並不了解。史書上也沒有更多禹談啟的記載,也就是說,找不到禹想把帝位傳子的依據。相反,禹欲傳位於皋陶或益的想法卻相當合情合理。禹與皋陶,有共同的政治理念,前引文獻說:「皋陶矢厥謨,禹成厥功」,可知皋陶是完備禪讓政制重要的規劃者和立法者,成為禹的傳位對象是順理成章的。可惜皋陶先禹而死。益雖不是禹的第一選擇,但禹對他應有相當了解。因為益是禹平水土工程的得力助手,皋陶死後,禹即選定他為繼承人,並「任之政」凡十年。司馬遷說:「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同上頁83)這段話頗堪玩味。
 
益幾乎是禹從接受平水土任務開始就一直跟在禹身邊,就算只計「任之政」的時間也有十年,怎麼說「佐禹日淺」呢?禹是最有資格評核益的人,禹選定了益,死後卻得不到天下諸侯的同意,原因在哪裏?太史公在前面只說:「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但史料上卻沒有記載啟有哪些賢行,連禹在位時他參政的紀錄也沒有。諸侯去益朝啟另一見諸文獻的理由是「吾君帝禹之子」。話說到點上了。從這個理由不難想像其中現實性的原因。
 

倒退的開始

 
這個理由在政治理念上是一種倒退的觀點;為甚麼這樣一個倒退的觀點,能終止方興未艾的禪讓政治呢?
 
這個倒退的觀點所以得到當時大部分諸侯的附和,其實是有現實基礎的。帝堯傳賢不傳嗣的政治理念,在哪時的歷史環境中是超前的思想,四方諸侯並沒有共識。所以當堯要四嶽諸侯為他提名繼承人的時候,他們第一個提的就是堯的嫡嗣丹朱,然後由近及遠,最後在堯的堅持下才提出隱於民間的舜。三代人中理解堯這個理念的,主要是舜和舜所重用的臣子皋陶、伯夷、益及第三代繼承人禹等。禪讓政治是一種德政理想,從私德到公德都有很高的要求;這種道德要求並不規限於主其事者,也需要四方諸侯和百姓的配合。
 
禪讓政治的建制人,本意識到推行禪讓政制必須大力宣揚德政理念,故此他們都特別重視教育。但在實踐過程中,卻可能因忙於建制工作而對此有所疏忽。特別是禹,認為經濟民生的建設是治國的首要任務,幾乎畢生致力於此,無暇顧及思想。意識形態總滯後於經濟基礎。禪讓政治從堯到禹,只有三代人。雖是由上而下的強勢實踐,一時卻難以清理舊氏族政制的核心觀念:傳嗣。
 
史料上找不到啟的賢能事蹟,但其伐異的殘酷做法卻清楚地紀錄下來:
有扈氏不服,啟伐之,大戰於甘。將戰,作《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天用勦絕其命。用命,賞於祖;不用命,僇於社……遂滅有扈氏,天下咸朝。
——頁84《史記‧夏本紀》

野心家扭曲禪讓

 
啟認為自己登位是天命所歸,伐有扈氏前還作了《甘誓》。這種託天命以力服人的做法,完全是舊宗族政治的復辟。太史公不動聲色地用這樣的方式紀錄啟的繼位情況,也許正是他的春秋之筆。漢儒對《坤靈圖》所謂:「德配天地,在正不在私,曰帝。」有兩種不同的解讀。一種把「德」字解讀為「政德」之「德」,謂其政治理念宏大有若天地,以「道德」之「德」為正;一種則讀為「五行之德」,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相剋,來顯現政權更替的「天命」,以非人事的「天命」為「正」。
 
後一種解讀應是堯帝前宗族社會的一種傳統政治理念,這種理念正是諸侯伐異或取代原有共主政權的一個依據,強調不可逆轉意味(「天命不可違」)。前一種解讀是帝堯的傳賢不傳嗣,天下唯有德者居之的德政理念,配合他所倡議的禪讓政制。在漢武帝時,受皇帝重用的董仲舒繼承了後一種解讀,而受貶抑的司馬遷則繼承了前者。董仲舒的說法自然成了皇帝肯定的主流,司馬遷雖有不同意見,也不能坦然表達,故此用了曲筆。
 
傳統宗族制度「傳嗣」的舊思想,加上「五行之德」對禪讓機制的扭曲,真正的禪讓政治止於三代。往後幾千年歷史中的所謂「禪讓」,莫不以以董氏五行之說為依據,成了歷代野心家謀朝纂位的最佳理由,直到袁世凱逼溥儀遜清仍是如此。具有極高人文遠景的禪讓政治在中國歷史上竟落得如此下場,不禁叫人浩歎!
 
待續
 
(圖片:網上圖片)

古兆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