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同文相輕，還是受「影響的焦慮」（anxiety of influence）所累，幾星期前離世的作曲填詞家桑坦（Stephen Sodheim）對寫過經典爵士情歌《怪情人》（My Funny Valentine）的前輩哈特（Lorenz Hart）諸多挑剔，有時並不公允。他說《怪情人》首段其中兩句”Your looks are laughable／Unphotographable”（你的樣子可笑／非相片所能顯示）但求押韻，不合文法，是疏懶的表現。
創作自由與文法之間
難以想像寫得出《小丑上場》（Send in the Clowns）的高手竟如此食古不化。創作人須遵守文法，卻不用拘泥於文法。叫它做詩的破格（poetic license）也好，藝術的變通也罷，這就是創作給予的自由。將字典上沒有的”unphotographable”改為奉公守法的”unphotogenic”（不上鏡）不只不押韻，更無法表達「怪情人」在歌者心中的獨一無二和無可取代。
愛一個人，自會對其有第三者沒有的「親密知識」（intimate knowledge）。緊接”Unphotographable”的一句是”Yet you’re my favorite work of art”（但你是我最喜愛的藝術品）。愛情是我們幻想出來的創作，為什麼不可以給情人杜撰一個只有適用於他的形容詞？
《怪情人》的最後兩段：「你的體態是否未算完美？嘴唇是否有點稀薄？張嘴說話的時候，是否伶牙俐齒？但不要為我改髮色髮型，如果你對我有情，我的愛人，繼續做你自己，這樣每天都是情人節」（Is your figure less than Greek／Is your mouth a little weak／When you open it to speak／are you smart／But don’t change your hair for me／not if you care for me／Stay little valentine stay／Each day is Valentines day. ）
這是哈特的夫子自道。貌寢、矮個子的他渴望愛情，卻無法相信自己會得到愛情。《怪情人》不是哈特寫給心上人的情歌，而是他夢寐以求希望聽到的情話。「愛我，但要接受我的條件和狀況」（Love me but on my own terms），是哈特的愛的宣言。跟《怪情人》比較起來，唱作歌手比利‧喬爾（Billy Joel）膾灸人口的《愛你是你》（Just The Way You Are）和《誠摯》（Honesty）像說教，因為沒有那種切膚之痛。
歌唱愛情的獨特之處
桑坦豈會不明白這種感情？他有首作品叫《快瘋了》（Losing My Mind），寫的同樣是愛情的不可理喻和難以置信：「我把燈光調暗，然後想你。在失眠的晚上，想你。你說你愛我，是在做善事，還是我瘋了？」（I dim the lights and think about you／Spend sleepless nights／to think about you／You said you loved me／or were you just being kind／Or am I losing my mind）
寫愛情的似有還無和得而復失，是美國流行樂詞人的擅長、偏好和執迷。最好的一首也許是50年前艾華・蓋希文（Ira Gershwin）為作曲家哥哥喬治（George Gershwin）填的《那個守護我的人》（Someone to Watch Over Me）。
初聽以為它寫對愛情的盼望，後來才發現，它寫的是對愛情的追悔：”There’s a saying old／says that love is blind／Still we’re often told／seek and ye shall find／So I’m going to seek a certain lad I’ve had in mind／Looking everywhere／haven’t found him yet／He’s the big affair I cannot forget／Only man I ever think of with regret”（有句老話／愛情沒長眼睛／但他們又說／肯尋必覓／所以我會去找我的心上人／只是遍尋不着／他是大事件忘不了／想到心痛的只有他）。
艾華的歌詞不單在技術上無懈可擊（押韻幾乎到極致），並散發出一種詩的神秘、曖昧和矇矓之美。這不就是愛情嗎？
原刊於《亞洲週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