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對朱高正的印象與大部分人一樣,一個在立法院耍流氓耍得淋漓盡致,出言不遜,氣走甚至氣死老國大代表的一個本省籍台灣人。
可以說,恨不得由我來打他幾拳,打得他趴在地上或者從此遠離立法院。
但這個印象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徹底改變了!
恃才傲物流氓立委
事緣,中國物理之父、中研院院長吳大猷親口告訴我,他很欣賞朱高正!我訝異的問,「為什麼?他是一個流氓呀!」吳院長說,每次到立法院接受立法委員質詢時,只有一個朱高正委員的問政最有深度。而朱高正也告訴我,在那些年,只有吳大猷院長看見他的聰明才智;在那個由他引起的火紅火綠的年代,很多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齒,能得到吳院長的垂青,實屬不易。
正如吳院長說,朱高正的行為作風與他的過人聰明才智,不要混為一談。自此,我開始與朱高正有了淺淺的交往,30多年的交情,隨着光陰的增遞而逐漸加深加厚;我真實踐了吳院長所說,欣賞他的才學並不代表欣賞他的某些為人處事。曾經有一位與他在立法院共事的朋友說,「朱高正IQ滿分,EQ零分」;雖說有點誇張,但也不無道理!我認為,如果他EQ有IQ一半,他的政治生涯也不致如此!也許這就是所謂恃才傲物所致吧!
朱高正可謂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仰俯不愧天地,一個真性情的漢子,忠於自己,表裏合一的人!記得他曾告訴我,要把身體鍛鍊好,要給兒子添個小弟弟,已問了兒子的看法,兒子說:「那好!我就不用生了!」阿正哥立即糾正他的兒子:「亂講!你生你的!我生我的!你不生,老了怎麼辦?」回憶起他的點點滴滴,總令人想起他率性的一面,無奈今日哲人其萎,徒增一些惘然。
自認寂寞的哲學家
記憶所及,我寫過三篇朱高正,問他:「你給自己一個定位,你是誰?」他思索了一下:「寂寞的哲學家!」寂寞?他把台灣立法院搞得如此不堪,還寂寞?!無可否認他絕頂的聰明,也許是古來大智者皆寂寞吧!
朱高正手不釋卷,喜愛讀書,博聞強記,過目不忘,舉一反三,觸類旁通,學問是這樣慢慢沉澱積累的,他洞察事物分析力極強;一場演講聲如洪鐘,口才犀利,充滿激情,言簡意賅,找不到一句多餘的廢話,可謂句句精闢,甚俱感染力和煽動力!
我曾經看他參加的節目「無色覺醒」,別人出場講了半個小時還講不到重點,而他只需10-15分鐘,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台灣充斥藍綠顏色已久,無色不啻是一股政見清流。
80年代中期朱高正自德國取得博士學位返台,開始從政,從一個反對國民黨,遂參與成立民進黨,到再自創「中華社會民主黨」,後又將中華社會民主黨拼入新黨。在政壇起起伏伏不得志後,轉往大陸發展,潛心著書立說,研究《易經》、《近思錄》等,在大陸他有不少門生。
胸懷大陸落葉歸根
朱高正根據族譜,知道自己是朱熹第26代孫,並以此自豪引以為傲。90年代以後他常住大陸,我認為在台灣失去了的舞台在大陸找到了!2千300萬人又如何面對14億人呢?(我指的不是利益的計算,而是他胸懷5千年中華文明)何況中國是中華歷史長河中,歷來逐鹿中原之地。
阿正哥最令我動容的一句話是,他每一次到大陸身上都揣着一張中國地圖,地圖雖已破破舊舊,問他什麼時候不再需要身懷地圖?他說,中國統一的那一天,就不需要這張地圖了!問他:「統一以後,你是留在大陸還是回到台灣?」他堅定地肯定的告訴我:「回台灣!」
阿正哥近幾年身體欠佳,纏綿病榻3、4年之久,2021年10月22日終於離開了紛紛擾擾的人世間。在此,我追憶這位寂寞的哲學家──朱高正!
他喜歡人稱他為朱委員,而他要我叫他阿正哥,阿正哥的小兒子朱尚志有一次跟爸爸到香港,尙志說「我爸對妳真的很好!」因為尚志看到他爸爸幫我逐字審批修改兩本12萬多字書稿,《黃花崗外》、《被忽略的主角──新界鄉議局發展及其中華民族文化承傳》。尙志說「我爸爸不會這樣對其他人!」。
《被忽略的主角》半年售罄,他鼓勵我再版,並賜予了再版序。
劍及履及的行動派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否關係深遠,要靠感覺的,阿正哥說過「我與我的太太都是理性思考的人,所以特別喜歡妳的文筆飽含情感!」阿正哥關心我和我的家庭幸福,與我子女的關係都很好,特別關愛我的兒子。
大約20年前他開始疾步競走,在九龍彌敦道上,我氣喘吁吁跟不上,我要他放慢一點腳步,他卻說:「妳要鍛鍊!」一路競走疾步而飛!阿正哥來香港選擇住在我家附近的酒店,早上5點開始健步,我們一起走到九龍公園,他看見一班人正在打太極拳,他說:「我們一起學太極拳吧!」沒想到下一次在香港再見時,他已可以打上全套了。
有一年我介紹他訪問香港崇正總會,他說他的母親是客家人,崇正總會問他喜歡喝什麼酒?他說五糧液,餐敍後等電梯時,他旁若無人地耍太極拳,身穿中式唐衫,圓又紅的臉蛋,深又淺的酒窩,像一個老頑童。即使在寒冷的冬天,我們都穿着毛衣和大衣,而他永遠是一套中式短打衫褲,我問他,你不冷嗎?他卻把手伸過來讓我一握,可真溫暖的呀!
有時候他問我一些思考問題,我答不上來,吱吱嗚嗚,結果被他教訓一頓,我為自己辯護:「我只是個女孩子,邏輯力天生就弱!」結果再被他狠狠的臭罵一頓,甚至罵哭了我。
阿正哥邀請我在2019年5月紀念五四運動100周年,參加他組織的文史哲學者交流團,走訪歐洲文藝復興之地,義大利、德國、法國、俄羅斯等幾個國家,最後一站就是回到北京。遺憾最後因為高正的身體不好而取消行程。
當我回台灣只要阿正哥在,無論多忙都會來看我,哪怕我住的酒店在天涯還是海角,有一次他約我早上5點,到我住的酒店門口接我一起疾步走,我們過馬路遇到紅燈,阿正哥突然說:「走!沒有車」我們過了馬路,他接着說:「紅燈亮,如果是馬英九,就算是清晨沒有車沒有行人,他還會站在路邊乖乖地等到綠燈亮,才過馬路,他就是這種人!」
至情至性的真漢子
有一年台灣大選,我一如既往回台投票,他請我在西門町上餃子館,選後的第一天夜晚,西門町仍見一片綠色旗海,我問他:「如果時間重新來一次,你仍會像當年一樣的兇悍跋扈跳上議會的桌子嗎?」只見他搖搖頭,輕輕的說一聲:「不會!」
記得當時我倆一起望着那一片綠色的旗海,心中百般滋味!
在長達30多年的交往中,有幾年中斷了音訊,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說他從死神的手中搶救過來!所以他想盡辦法要找到我!問了他兒子有沒有我兒子的電話號碼?他自己又翻箱倒櫃地查舊的電話本子,找了好幾本,才找到我的電話號碼。他說,有兩次與死神擦身而過,尤其這一次最嚴重,所以一定要找到我!
阿正嫂去世,他也告訴我並在電話裏哭了,他還說,在大陸廈門遇到一位也喪妻的朋友,兩個大男人抱頭痛哭,同命相憐,一起思念亡妻。去年(2020)一月清晨6、7點,我還在睡夢中,又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的大兒子仰丘車禍去世了!至今我仍然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每在大難後,第一個想到的是我?!
去年(2020)12月台北中華僑聯設有以我名字的「廖書蘭獎學金」頒給僑生,因為疫情我無法前往台灣頒奬,問阿正哥可不可以代為頒獎給僑生,他欣然答應了!但臨前2、3天告訴我,醫生不讓他出院。
而今只記得阿正哥的種種好!樂觀,充滿戰鬥力!他明明說過要活到100歲,要給尙志添個小弟弟,他那帶着酒窩的笑容永遠是我心中不散的漣漪,他的離去是我們的損失!更是中華國學的損失!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docty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