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又說:「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巿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候;惡聲至,必反之。」為母校起名的,大概是村中德高望重的父老。這位父老,大概深諳《孟子》,也富有創意;於是在養氣、養勇之外,以「養智」一名勉勵後輩。「養智」一詞真好。教育村中子弟,為他們開啟混沌之竅時,有什麼比「養智」更重要呢?(註一)
傳統文化薰陶
顯示鼎村文化的,除了「養智」,還有其他名字值得一提:三甲坊又叫「能文書室」;我們黃家祖先在木頭塘邊留給子孫的書房叫「靜安」;村頭勞氏有一間書室,名字很富詩意,叫「月溪」。這些名字,都反映了優雅的傳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室之邑」,必有能文之士。社會像湖泊,像河川:地底的板塊不坼裂,沒有火山噴出岩漿或火山灰毒殺動植物摧毀生態,日子一久,水中就會有豐富的水產。一個社會,只要當政者不去橫加干擾破壞,文化就會蓬勃發展,無遠弗屆,直達最偏遠的村野。鼎村經過明朝、清朝、民國時期,雖然只有私塾(新興叫「扑扑齋」),但是代代相傳,社會沒有地震、海嘯,也培養了有學問的父老,能夠為我的第一所母校取名「養智」;證明在「土改」、「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尤其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在傳統的薰陶下,老百姓會懂得養仁、養義、養禮、養智。
由於村中只有一所學校,入學前也不必填什麼第一志願、第二志願了。這樣一來,反而省了母親和我的麻煩。未受過學校教育的母親,即使有多所學校供她選擇,也未必知道如何為學校排序;未滿七歲的小孩,大概也只能人云亦云,不懂得如何運用自由意志。
孩子入學儀式
鄉村孩子入學,一向有「點書」儀式。儀式包括拜聖人,也就是拜萬世師表孔子。拜了聖人後,父母會按照村中習俗煮丸仔(香港叫「湯丸」),盛在一個水桶裏,逐家逐戶分贈給村中的人,每戶一碗。不過母親沒有為我行點書禮。
不行點書禮,不是因為母親吝嗇;在物質奇缺的鄉村,母親是罕有的女孟嘗。只是我於1953年秋季入學時,政府已展開「反封建」、「反迷信」運動。我們的叔婆,1949年前一直為鼎村看管河畔的龍母廟,這時已「定性」為「鬼乸婆」;幸好叔婆年事已高,沒有受太大的委屈,處境沒有「反右」和「文革」時期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那麼悲慘。不過在新的大氣候中,誰也不敢為子女舉行既「封建」、又「迷信」的點書儀式了。
不經點書儀式入學,不等於跟「封建」、「迷信」一刀兩斷。
勞氏宗祠雖然變成了養智小學,卻沒有學校最基本的設施──書桌和椅子。村中孩子到勞氏宗祠上課,桌椅要自備。我家沒有書桌,只有一張圓形矮脚飯桌、一張用來放砧板切菜的木几、一張長仙桌(「長仙」的「長」,唸「家長」的「長」)。飯桌和木几不能當書桌用;形狀和高度最接近書桌的是長仙桌;結果開學時,母親只能把長仙桌和桌前的椅子搬進勞氏宗祠正殿的西邊──養智小學一年級的課室。
所謂「長仙桌」,是放置奉祀長仙祭品的桌子。至於長仙是誰,我這個養智校友,60多年後的今日仍然不知道;只知道村中小孩出生後,都要在諸天神佛中找一個契爺上契;祖母為我找來的契爺叫「長仙」。結果家中狹窄昏暗的睡房就有一張長約一米、寬約半米的桌子,上面有香爐,有長仙的神主牌。每到初一、十五,母親就會上香(我們叫「裝香」),在長仙面前供奉桔子、柚子一類果品。
寓娛樂於讀書
長仙桌搬進了勞氏宗祠,除了讓我在桌面放課本,放紙筆,還讓我在桌面之下打觔斗,寓娛樂於讀書。原來長仙桌除了有四隻枱脚,桌面之下還有四根橫木用來鞏固四隻枱脚的位置。於是,聽老師講課聽累了,一到小息(新興叫「下堂」),我就會鑽進桌下,兩手緊抓着較長的兩根橫木,吊着身體,雙脚在地上一撐,身體懸空間向後向前翻觔斗。
養智小學的第一篇課文,是我跟倉頡接觸的第一頁白紙黑字。由於先入為主,64年後的今天還能背誦:
開學了。
我們上學。
見老師,行個禮;
見同學,問聲好。
大家相親相愛真熱閙。
這28個中文字,老師教我們朗誦時用的是新興方言。到了第二學期,也就是1954年春,老師教我們唸課文時開始用國語了。
用國語唸的課文,63年後的今天也沒有忘記:
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兒兩頭尖。
我在小小的船裏坐,
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
課文有一幅插圖,繪着星空;星空有一彎兩端上翹的新月;新月下凹處坐着一個小孩。當時,我還不知道這篇課文是葉聖陶的童詩《小小的船》。63年後回顧,當然知道葉聖陶是我接觸的第一位作家了,早於冰心、朱自清、巴金、梁啟超,以至任何一位五四作家。今日,讀荷馬,讀但丁,讀莎士比亞時想起《小小的船》,難免有隔世之感。
(待續)
註一:這位父老,當然也可能讀過《莊子‧繕性》:「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通智]」;讀過歐陽修的《修城祈晴祭五龍文》:「宜安爾居,靜以養智」;讀過用「養智」一詞的其他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