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送青雲,乘願來觀音。眾生只要一心稱名,聞聲救苦的觀音菩薩便乘願而來。隨雲飄至,是眼前這尊饒宗頤教授所繪的白描觀音,莊嚴而雅緻,令觀者有「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註1) 之感。雖處處是佛法,眾生卻有見與不見,而佛與菩薩的福德皆不增不減。眼前這一幅饒公繪於1998年仿唐吳道子畫風的觀音像,古典而創新;欲與觀音菩薩相見印心,此畫堪為著力處。當下遇上這幅觀音畫像,到底是何因緣?她在文化藝術上有何象徵意義?對我們品格的提昇有何幫助?
青雲相送白觀音
百歲饒宗頤教授,當代百科全書式大師,學藝雙攜,通古今中西。他備學問家的溫文儒雅,並兼藝術家的率真瀟灑。每次筆者有幸與他見面,待人和善的他都親切握手。我等後學,慶幸能親炙這神話級的大學問家,感受他的內在精神,就像他的手一樣,力大而溫暖。他手下的筆成書,把人類文明推進一步,與理想世界靠近;他手下的筆成畫,把人類善美提升一級,與光明淨好拉近。
筆者今年5月參訪敦煌,最後一站到西安碑林,見到傳以唐吳道子觀音菩薩像為本的石碑像,未有明證,仍堪歡喜,請回拓本一幅。在此敦煌之旅出發前,筆者為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舉辦的「筆底造化──饒宗頤教授繪畫展」設計海報,正是以饒公仿唐吳道子觀音像作主題,故份外覺得親切有緣。
在饒教授所繪的眾多佛菩薩畫像中,這幅觀音菩薩像較為特別。畫幅尺寸與西安碑刻的拓本近乎等大。饒公參用敦煌唐代白描法,彰顯唐代端莊渾厚的觀音像畫風,而觀音面相也如唐代菩薩大丈夫相的肅穆。(註2) 他繪這幅觀音畫像,尤重線條感,運用戰筆篆書繪畫菩薩身上的天衣,(註3) 令其更富抖動之態,表現出菩薩乘風屹立雲端的時空感。這幅觀音畫像,同時具備吳道子「吳帶當風」的瀟灑飄逸,及曹仲達「曹衣出水」的凝穩衣紋,糅合兩位繪佛菩薩畫像袓師的獨特手法,形成一種「天衣飛揚,畫中風動」的流動效果,(註4) 兩種風格相輝互映。
雖然吳道子的作品今已不存於世,然而,「吳帶當風」畫法還是可以從敦煌莫高窟的盛唐經變等作品中體會。中國書畫同源,唐人李陽冰創「鐵線篆」,筆畫從頭至尾粗細一致。唐人近隸書,白描以小篆作筆法,線條平均,甚見畫者的定功。元代以後的白描以行草為筆法,頭重尾細。明、清人喜依唐人「吳帶當風」的衣褶,不見北朝「曹衣出水」的筆法。饒公承傳前人筆風,加以融會和創新,成為他特具一格的敦煌白描畫意之彩繪。
觀音,祂自己雖然早已達到《心經》中「心無掛礙」的覺悟境界,然而觀音是菩薩摩訶薩,具「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精神,關心及發心救度仍在掙扎的娑婆眾生。菩薩以「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為己任,廣度有情,故為「覺有情」。在漫長浩瀚的時空中,在此生此刻,十方人間?,有緣遇上此觀音畫像,四目相觸的一剎,恍與菩薩隔世相逢。
菩薩無厭八種力
畫中的觀音菩薩戴上有化佛的花蔓寶冠,慈眼俯視有各樣訴求的無數眾生,衪眼眸裡充滿慈愛,盡量滿足眾生所願與期待。衪因慈悲而發心救度,以智慧而得布施,以方便來成就所有善業,一一破解人的妄想虛構,衪的菩薩願行就是我們的「無上等等咒」。唯美的髮端,縷縷絲絲緊扣著對眾生的眷顧,幫忙解救我們的苦怨,善巧相勸,不辭勞損。
觀音菩薩脖子上的三條頸紋,稱「三無礙」紋,它代表菩薩具足的三種能力:一、辯才無礙,能與外道辯論無礙;二、溝通無礙,能不需透過言語與六道眾生溝通無礙;三、說法無礙,無論根器利與鈍的眾生皆能令開悟。這三條線足以表達菩薩度眾的說法無礙的功力與功德。為了傳達佛教思想內涵,佛教藝術運用的善巧與方便,於此可見一斑。菩薩交疊的一雙纖手,撫平了多少世人心靈上的新舊傷口?菩薩手指纖長優雅,是禮敬供養諸師長,息滅驕慢心,和順眾生所感之相,具慧命長遠之德。足趺高滿,是勇猛精進,常行法布施所感得之相,以大悲心和善法饒益有情眾生無上之內德之相。足下安平,是安修六波羅蜜所感得之妙相。(註5)
饒公畫上有題記:「龍集戊寅,選堂敬造雲中大士像,伏祈百姓安泰,家室康寧,永離慳貪,常餐甘露,以誓願力,處之無厭。」依《大方等大集經》(註6) 中載,菩薩摩訶薩有八種力處之無厭。何等為八?即:(一)慈力,心無礙故;(二)悲力,為調伏故;(三)實力,不誑諸佛以眾生故;(四)慧力,離煩惱故;(五)方便力,心不悔故;(六)功德力,無所畏故;(七)智力,壞無明故;(八)精進力,破放逸故。如是「八力」,即菩薩摩訶薩處之無厭八種力。「力」者,分「力因」、「力果」兩方面:於他人有如法、行善德之事,隨其力悉往營助,是名力因;由成就力因故,得少病少惱,有力修諸善法,是名力果。筆者深感饒公具足以上八力,得「處之無厭」,他不但深入經藏,而且付之實行,故能成就大業,長壽多福。
此畫題下鈐朱砂「饒氏宗頤」及「梨俱室」印,一陰一陽,一壯一秀,以明畫師姓名及作畫地點。印章,是饒公唯一不太熱衷的學問,饒公書畫的掌印者早期是饒夫人,後來是愛女和女婿鄧偉雄博士。據鄧博士說,饒公只有一次對印章有明確的要求,那是刻一「曾涉恆河結跏趺坐」印章,可見饒公佛緣甚深。
觀饒公這幅唐人觀音,儼見觀音菩薩因聞得眾生一心稱名,便乘願而來,隨雲飄至,立足雲端,當風飄搖,示現眼前。透過饒公秀麗古樸的筆法,借這一張輕而薄的畫紙,我們與稀有的晉唐筆風觀音菩薩法相結緣;這一紙丹青盛著的是百歳饒公一生學養和藝術造詣,兼載上幾千年的華夏文化,令人驚嘆這傳承與創新,這一古一今的承接與融龢。
芙蓉敦煌畫魂心
饒教授仿唐人觀音像有何用意和因緣呢?
饒公在他的《自臨碑帖五種後記》中談及他自髫齡習書,先從北魏及唐代諸碑入手,繼而廣學漢碑及宋人行草,乃至明、清兩代諸家筆意。他認為書畫同理,甚至文學與藝術亦然,他一直強調他在藝術創作上「師古、師造化、師心」的理念,如鄧偉雄博士所言,饒公在八十年代始,已經走過了「師古」及「師造化」的階段,而進入「師心」的境界。(註7) 1965年冬,饒公在巴黎國立科學研究中心,與戴密微教授專門研究巴黎與倫敦所藏的敦煌寫經和畫稿。季羡林教授說饒公每每能在學界認為平常的事中找到問題。發現問題當然重要,須具備精闢獨到的慧眼和根深的學養,之後更難得是他長期研究之中鍥而不捨地去找尋答案,為人類東西方文明皆開拓了新視野。
在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饒公第一次親手觸摸伯希和從敦煌帶到法國的敦煌原件,心情異常興奮。法國遠東學院前院長汪德邁教授形容饒公的驚人魄力令他敬佩,並覺得「仁」一字最能形容饒公性情。從國際漢學至世界比較文明史,饒教授身體力行為「東學西漸」作出貢獻,他從內心呐喊:「自洋務運動以來,許多知識分子不惜放棄本位文化,向外追逐馳鶩。『知彼』的工作還沒有做好,『知己』的功夫卻甘自拋擲,希望現時的學界返求諸己,回頭是岸。」(註8)
饒公七十年代在巴黎講學期間,對散落的敦煌白描、畫稿、粉本進行篩選和歸類,編成《敦煌白描》一書,對白畫的源流和技法做了深入的探討和分析,他在書中娓娓道來,令讀者如親歷其境。饒公就是有學者的「求真」的研究精神,同時兼備深厚的藝術造詣,他為了研究敦煌白描而採用敦煌白畫技巧進行藝術創作。他提倡的「學藝雙攜」,不是靠嘴巴說,而是以行動落實。以他稀有優厚的條件,顯然更得心應手,隨心所欲,而效果彰顯。
萬古獨歩攓妙琴
饒公在敦煌各種藝術中,最喜歡的是壁畫。(註9) 他深感唐代繪畫真迹的缺乏,所以特別側重唐代技法的探索。(註10) 他借用敦煌漢晉畫稿的筆法,以粗獷線條來表達敦煌豪縱的風貌,發展出一種繪寫敦煌壁畫的畫風,不求形似,而神韻直追北魏、隋、唐,為我們示範了承傳古典,並開拓發展,是透過藝術的一種無語的現身說法。張大千見到饒公以敦煌白描筆法的繪畫後道:「饒氏白描,當世可稱獨歩。」
饒教授為學術研究而做藝術創作,以這幅為例,他令敦煌晉唐畫風不再是歷史,不只是作為藝術史或考古等學術研究的課題,而是將之活化,作為當今創作的題材。拓本觀音與饒公觀音兩畫比較,饒公描觀音的天衣,乘風震動。拓本因碑刻石重而筆輕,未盡道細節。饒公加入自家筆藝,增強了紋理的凝重感和細節。他行筆寫畫,每每注入所要表達的哲理,與一般畫家不同。他畫中有文,文中有畫;理中有情,情中有理;悲智雙運、福慧雙修,學藝互益。學問滋養藝術,藝術潤澤學問。如學養是泥,藝術是這泥上生出的奇葩。
一念三千貫古今
一筆一菩提,一墨一淨土;一書一須彌,一畫一佛國;一見一塵緣,一笑一解脫;一心一清淨,一念一光明。饒公繪畫,也在畫中。他的書法能寫出各朝不同畫象,同時能啟發出鮮明的個人風格。我們可以做的是 —— 參,書畫藝美之外的學問;觀,語言色相以外的真理;願,在星月之間、日夜之間、天地之間、聚散之間、苦樂之間、生死之間、夢醒之間、動靜之間、你我之間、筆墨之間、心念之間、因果之間的種種沉思與奔馳,都作成就覺悟一天的福德資糧。
饒公的「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註11) 與「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相對而呼應。悟道是當下的一念。唐‧天柱崇慧禪師謂:「無邊剎境,自他不隔於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於當念。」所謂的禪境、禪意,就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沒有時間的長短,沒有空間的遠近,沒有人我的是非,禪者對時空悟入,所以剎那之中有永恆,一念之中有三千。
《華嚴經》中載:「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我們的心念每日每刻都在十法界中穿梭。(註12) 起心動念剎那變幻,時而佛、菩薩心,時而畜生、餓鬼心等。《法句經》中道:「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我們的心念如畫師般能變化萬象,心中的世界應念而生,何不仿效饒公運來心念做真善美的事呢?他用藝術家的童心去探索學問,再用學問家的深度來發展藝術,將各方面領域研究成果融會,握在手中的筆下轉化成詩書畫以外,美麗圓融的人生。
筆者特別敬佩饒公對生命的熱誠,對大自然的欣賞,認同他「求是、求真、求正」的主張。他一生正是走在八正道上(註13);他就如一位禪師,依清淨心,建解脫行。(註14) 他的清淨和自在,是因也是果,成就他在學藝兩術的成功。筆法與佛法,有形與無形,世間與出世間,皆是瑰寶。佛相、菩薩相、眾生相,無相與法相,不一亦不異。饒公透過他行深的學養、崇高的品格、廣大的胸襟和氣魄,透過最美的方式——「學者畫」把智慧傳下去,啟發後世。
大象無形,我們難以定義饒宗頤教授是一位怎樣的學者。以他這百年來的行徑,饒公這位大學問長者,在書山學林中漫步,於詩海琴天?神遊,他應是,以通儒身得道者,即現通儒身而為說法。
1.參閱《卍續藏》,1565,第80冊,《五燈會元》卷二。
2. 鄧偉雄,《筆底造化》,香港:中華書局,2015,頁28。
3.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孫尚子》:「﹝孫尚子﹞善為戰筆之體,甚有氣力,衣服、手足、木葉、川流,莫不戰動。」宋.米芾《畫史》:「江南周文矩仕女,面一如昉。衣紋作戰筆,此蓋布文也。」
4.「曹衣出水」是:「曹之筆,其體稠疊,而衣服緊窄。」「吳帶當風」是:「吳之筆,其勢圓轉,而衣服飄舉。」王遜,《中國美術史》,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9,頁548。
5. 《瑜伽師地論》卷39:「復次菩薩次第圓滿六波羅蜜多已。能證無上正等菩提。謂施波羅蜜多。戒波羅蜜多。忍波羅蜜多。精進波羅蜜多。靜慮波羅蜜多。慧波羅蜜多。」(CBETA, T30, no. 1579, p. 505, a23-26)
6.《大方等大集經》,《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3冊,號397。
7. 鄧偉雄,《筆底造化》,香港:中華書局,2015,頁17。
8. 饒宗頤(主編),《華學》中的〈刋首語〉中寫道,1995年。
9. 饒宗頤,〈我與敦煌學〉,最早刋於《學林春秋——著名學者自序集》,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後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二.敦煌學(上)。
10. 饒宗頤,〈我與敦煌學〉,《饒宗頤集》,佛山:花城出版社,2011年,頁417。
11. 饒宗頤,〈偶作示諸生〉,《饒宗頤集》,佛山:花城出版社,頁293。
12. 十法界中的四聖六凡。四聖即:佛、菩薩、緣覺、聲聞;六凡是: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
13. 八正道(梵語:Ārya ‘ṣṭāṅga mārgaḥ):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
14. 《金光明經》,《大正新修大藏經》第16冊,號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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