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學森與屠呦呦都是科學家,不過錢學森早已作古,屠呦呦則是剛出爐的諾貝爾獎得主。兩人相信也素未謀面。在這裏擺在一起,是因為內地有一個著名的「錢學森之問」,而屠呦呦的得獎,卻似乎為「錢學森之問」的答案提供了線索。
「錢學森之問」在內地的學術界幾乎無人不知。簡單的版本是:「為什麼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2005年,錢學森問探望他的總理溫家寶說:「這麼多年培養的學生,還沒有哪一個的學術成就,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的大師相比。」從此「錢學森之問」不脛而走,成為學術界的討論熱點。錢學森沒有具體提到諾貝爾獎,但是討論的焦點,往往就是諾貝爾獎。
在屠呦呦之前,華人得過諾貝爾獎的不是沒有。就自然科學來說,硬的研究突破,歷史上就有:
李政道(1926年生,1957物理獎);楊振寧(1922年生,1957物理獎);丁肇中(1936年生,1976物理獎);李遠哲(1936年生,1986化學獎);朱棣文(1948年生,1997物理獎);崔琦(1939年生, 1998物理獎);錢永健(1952年生,2008化學獎);高錕(1933年生,2009物理獎)。
這也許就是錢學森所說「民國時期」教育的產物。當然,錢學森提的只是籠統的問題。他戲劇化地針對1949解放以後的大學教育,是刺激的話。假如把以22歲大學畢業為界線,1949年之前大學畢業的,應該在1937年以前出生。那麼,李政道、楊振寧、丁肇中、李遠哲、高錕,都屬於這一族(崔琦也勉強屬於這一族);都是在1949解放以前讀完大學的。剩下的朱棣文與錢永健,則是美籍華人,全部在美國完成正規教育,不宜拿來比較。(內地很少人提到:崔琦與高錕,分別在培正與聖約瑟念中學,都是在香港。)反正,「錢學森之問」,內地的演繹是:「為什麼解放以後的大學教育,培養不了諾貝爾獎得主。」
十年來,內地學術界經常以「錢學森之問」為話題,批評高等教育的政策和風氣。有時候,幾乎變成了埋怨現狀的平台、藉故呻吟的機會,但也有不少人提出答案,又或者分析錢學森的問題。
最常見的是轉化問題:如何培養「創新型人才」。也有人認為是教師問題:是教師沒有創新意識。更多人認為是體制問題:應試教育、缺乏動力、剽竊抄襲等等。然而普遍把分析問題,當成解決問題。因此怨氣發洩以後,很少有跟進的措施。即使有,也是類似「尖子計劃」之類,效果不明顯。
屠呦呦的啟示
屠呦呦獲獎以後,她的「三無」身份(無博士學位、無海外留學背景、無院士銜頭)又引發了新的討論。屠呦呦生於1930年,計算下來,她還是屬於在1949以前完成大學的。不過她的研究,卻實實在在是1949年以後在中國境內進行。
筆者沒有資格回答「錢學森之問」,也沒有資格評價內地學者的回答,但是屠呦呦之得獎,會有幾方面的啟示。
一、內地網上,討論屠呦呦得獎,非常熱鬧。但是看來看去,只有極少數介紹她的研究單位。這是很奇怪的。一般自然科學的諾貝爾得主,人們都會有興趣得獎者屬於哪個實驗室、哪個研究所。因為一定是這樣的單位,有這樣的土壤,讓這樣的研究可以生根發芽。那不是「錢學森之問」的關鍵之處嗎?
屠呦呦所屬單位是中國中醫科學院,以前叫做中醫研究院。很不幸,內地網上都誤寫成是「中國中醫研究院」,估計是互相抄襲,以訛傳訛。恰巧筆者的姑丈耿鑑庭(已去世)名列首批參加當時中醫研究院的名醫。屠呦呦說「中醫藥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是毛澤東的話,但不是口號;周恩來在全國搜羅中醫名師,1955年成立中醫研究院。
中醫科學院,素來藏龍臥虎。我的親戚(也是該院退休名醫)說,屠呦呦素來不多說話、不善交際,是「典型的傳統的老一代的科學家」。她的注意力,幾乎百分之百放在專研上面。中醫研究院在文革時期,似乎受的衝擊不太大,也許是因為這些埋頭苦幹的研究者,既沒有政治野心,也沒有領導地位,因此耿鑑庭那一代沒有受到多少傷害,年輕的屠呦呦也沒有得到紅衞兵的「眷顧」。她的青蒿素提取辦法的突破,是1971年在文革時期發生的。
應該有人研究一下,為什麼屠呦呦能夠逃過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醫研究院裏面還有不少類似的科學精英。為什麼中醫研究院能夠在歷次政治運動之後,還保存如此的一個團隊?這不也是回答「錢學森之問」的一個啟示嗎?
二、屠呦呦得獎之後,沒有多少多餘的話,只說:「青蒿素研究獲獎是當年研究團隊集體攻關的結果,是中國科學家集體的榮譽。」這就不只是中醫研究院了。她的提取方法,在全國有數個研究中心,都在努力,都是這項科學成就的貢獻者。
事實上,看看網上的資料,有些傑出的研究同行,沒有屠呦呦的幸運,在文革中自殺了。也有研究團隊的人,像屠呦呦一樣,以身試藥,因而獻出了生命。「團隊」這兩個字,在屠呦呦心中,分量一定很重。
文人相輕 窒礙研究
這些,均無損屠呦呦在研究青蒿素方面的領頭地位,而且是超過40年的領頭地位。但是看看網上的討論,有些自稱也是做同類研究的人,表達的不是祝賀與興奮,而是酸溜溜的心態;溢於言表。甚至有知名者認為屠呦呦在發表論文署名的時候,「拔高自己、貶低他人、忽略別人」,因此評不上院士。那實在貽笑大方。諾貝爾獎,不是靠簡單的論文數目、引用次數、影響因子來評定的。說這話的人,是用評院士的思維來衡量諾貝爾獎,似乎認為評院士比評諾獎嚴格。網上馬上有人反駁:難道要對諾獎打假?老實說,要真的用論文署名作嚴格審查,全國一定鬧得天翻地覆。
回到「錢學森之問」。這種文人相輕的文化,那種對人家的成就不服氣、不肯定的風氣,不正也是學術研究不能蓬勃的原因之一嗎?
默默埋首 方有成就
三、然而,網上最熱的,倒是相反:排山倒海的要求檢討院士的評審制度。人民網上一段話,也許最能代表:「默默工作、不善交際、敢講真話、貢獻卓著的落選院士,涉嫌造假、擅長公關、有權有錢的卻順利當選、風光無限」。這話說得也沒錯,但也許有點過了頭,好像所有的院士都是靠造假、公關選上的,那不符事實。
筆者想說的倒是:拿諾獎與院士比較,幾乎是諷刺。諾獎是一種回顧式的獎勵,因此一般要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考驗,才能看出得主的貢獻。因此,得到了當然高興,但不是科學家的奮鬥目標,也不是得主自己可以輕易去爭取得來的。像當年高錕(76歲)一樣,沒有預告、沒有通知;屠呦呦(84歲)是在新聞中得知得獎消息的。
中國的院士,現在有點像古代狀元,是「功名」、是個人奮鬥的目標、院校和研究所羅致的對象。筆者曾經在內地說過這話,年輕的學者說聽不懂:「爭取成為院士有什麼不對?」人們關心的不是研究,而是個人的榮譽地位。實際上,心繫研究本身對人類知識、人類生活的貢獻,才會有真正的研究成果。現在看得到的屠呦呦的歷程,就說明了,只有對於研究真正有興趣、對自己做的有使命感,才會心無旁騖,才會有默默埋頭、潛心鑽研的勁頭,才會有真正的研究成就。要是一心想着自己何日可以登上諾貝爾獎的殿堂,也許能當上院士,卻一定不會得到諾貝爾獎。
又回到「錢學森之問」。什麼時候中國的學者,像屠呦呦一樣,毋須再顧慮自己研究以外的事,毋須擔心社會上種種沒有積極意義的壓力,毋須看着人家臉色過活,中國就不難產生大批大批的「傑出人才」。
原文刊於《信報》,原題為〈屠呦呦與錢學森〉,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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