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政治經濟學的歷史實踐──荀子的富國論(八)

荀子的富國論(八)

荀子在霸道橫行,攻戰唯利的時代,舉王道之制,倡仁人之師,標禮義之「分」,論富國之道,其說雖高瞻遠矚,卻難為急功近利的諸侯所納。

荀子生於戰國後期,為一代大儒,其學說之周備,同時無兩。

以民為本

在政治經濟學上,他以民為本,故特別重視農業,重視糧食安全。他主張生產上無奪農時,田賦要低,並按土地的質量、產能賦稅。在他的「王制」中,有專職的官員「司空」管理水利:「修隄梁,通溝澮,行水潦,安水臧,以時決塞,歲雖凶敗水旱,使民有所耘艾。」並有專職官員「治田」管理農業生產「相高下,視肥墝(按:不肥沃的土地曰「墝」),序五種,謹蓄臧,以時順修,使農夫樸力而寡能(按:即專注於農業生產而不兼營別業)。」又有專職官員「虞師」控制生產適度,維持開發的持續性:「養山林藪澤草木魚鱉百索(按:「百索」即種種需索),使國家足用而財物不屈」。

荀子也重視工、商業的發展。他的「王制」也有專管工藝生產的官員「工師」監察生產:「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備用,使雕琢文采不敢專造於家」,保障工藝生產的人才、水準、供求和專業性。還有專管商業運作的官員「治市」:「易道路,謹盜賊,平室律,以時順修,使賓旅安而財貨通」,使交通暢順,道路安全,創造好的營商環境,有利於物流與貿易。(〈王制篇〉頁168-170)荀子主張低關稅,以利物資的交流,卻要限制從商者的數目,不讓商業的發展失控,影響他的農業主導政策。荀子是某種「重農主義」,但他的自由貿易目的只在「兼足」各地物資的需求,而不在利潤的追逐與資本(貨幣)的累積。

未被重用

荀子先後到過齊、秦、趙、楚諸國,曾在齊稷下講學,三為祭酒(按:祭酒,學宮之長),楚春申君並用為蘭陵令,但實未被重用。荀子在霸道橫行,攻戰唯利的時代,舉王道之制,倡仁人之師,標禮義之「分」,論富國之道,其說雖高瞻遠矚,卻難為急功近利的諸侯所納。然而,荀子卻不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空想家,他的思路邏輯而理性,他的建議切實可行,儘管不見用於當時,卻造福於後代。

在荀子的時代,秦國是最強勢的諸侯:「威彊乎湯、武,大廣乎舜、禹……」但荀子認為這種強勢隱含危機:「地遍天下,威動海內,強殆中國,然而憂不可勝校(按:同「較」)也」。為甚麼?「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因為秦只行「力術」,以力得天下,又不能「節威反(按:同「返」)文」,不納儒者德政,「污漫、爭奪、貪利」,必致覆滅。(〈彊國篇〉頁298-302)荀子的評估果然準確:秦統一天下,竟二世而亡。《漢書‧食貨志》論秦國政治經濟云:

及秦孝公用商君,壞井田,開阡伯(按:即「阡陌」),急耕戰之賞,雖非古道,猶以務本之故,傾鄰國而雄諸侯。然王制遂滅,僭差亡度。庶人之富者累鉅萬,而貧者食糟糠;有國彊者兼州域,而弱者喪社稷。至始皇帝,遂并天下,內興功作,外攘夷狄,收泰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男子力耕不足糧餉,女子紡績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資財以奉其政,有未足澹其欲也。海內愁怨,遂用潰畔。 (北京中華書局版頁1126)

以上所記史實,均在荀子意料之中。

〈食貨志〉又記:漢興,接秦國的亂局:「民失作業…..人相食,死者過半。」文帝時大儒賈誼說上曰: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嘗聞。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飢;一女不織,或受之寒。」生之有時,而用之亡度,則物力必屈……今背本而趨末,食者甚眾,是天下之大殘也……(頁1128)

這種觀點,即來自荀子「兼足」的民本思想。文帝時重臣鼂錯則更云: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山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遊食之民未盡歸農也……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蓄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頁1130)

這更是荀子重農、藏富於民,開發民力以得民心的政策了。漢初法律雖重農輕商,但因缺乏具體措施,商人營商利多而富貴,農民耕作利少而貧賤。鼂錯認為「欲民務農,在於貴粟」,於是建議「使民以粟為賞罰」。漢文帝接納了他的建議,由士大夫的俸祿以至拜爵、除罪都以發給或繳納粟若干石計算。到漢武帝時便見到了豐碩的成果:

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餘財。京師之錢累百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頁1135)

可知荀子的民本思想和重農理念,在鼂錯正確的施政中,運用得卓有成效。

《食貨志》又記:

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為「富民侯」,下詔曰:「方今之務,在於力農。」以趙過為搜粟都尉。過能為「代田」……古法也……二牛三人,一歲之收常過縵田畮(按:「畮」,古畝字)一斛以上,善者倍之……大農置巧工奴於從事,為作田器……是後邊城、河東、弘農、三輔、太常民皆便「代田」,用力少而得穀多。(頁1138-1139)

「代田法」是一種深耕、精耕之法:「深植根,除雜草,巧農具,廣墾闢。」這就是荀子〈天論篇〉所謂「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以人的能力增加自然的賦予的「制天」思想了。

荀子政治經濟學遺下的缺口,就是對貨幣沒有提出任何看法。但在他的時代,貨幣在經濟運作上已起了極大的作用,藉着貨幣,商業的營運,已可對農業、民生和國庫收入產生動搖性的影響。他的前輩思想家管仲卻注意到了:

至管仲相桓公,通輕重之權,曰:「歲有凶穰,故穀有貴賤;令有援急,故物有輕重。人君不理,則畜賈游於市,承民之不給,百倍其本矣。故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千乘之國必有千金之賈者,利有所并也。計本量委則足矣,然民有飢餓者,穀有所臧也。民有餘則輕之,則人君歛之以輕;民不足則重之,故人君散之以重。凡輕重歛散之以時,則準平。守準平,使萬室之邑必有萬鍾之臧,臧繦(按:「繦」是貫穿錢幣的絲繩,這裡指錢幣)千萬;千室之邑必有千鍾之臧,臧繦百萬。春以奉耕,夏以奉耘,耒耜器械,必取澹焉。故大賈畜家不得奪吾民矣。」 (頁1150,語出《管子.國蓄》)

所謂「輕重之權」,是在適當時候權衡穀物與其他物資價格的輕重,然後藉貨幣的運作加以調整,以利民生,免讓中間利益,盡為商人奪取。管仲對貨幣的思考,反映出中國古人,很早就了解貨幣在經濟運作中正面和負面功能,有相當深刻的觀察。《管子》有〈國蓄〉及〈輕重〉數篇作詳細論述。

現代學者黎翔鳳《管子校注‧序論》說:「輕重政策,管子所重視。以幣與穀權百物,又以幣互為權。當幣重物輕,聚物散幣;穀重物輕,聚物散穀。穀輕幣重,聚穀散幣;穀重幣輕,聚幣散穀。穀、幣、物三者互為影響。同一幣也,有上中下之不同。珠玉為上幣,黃金為中幣,刀布為下幣。以中幣制上下之用,使之平衡。此種控制,現在經濟專家不越其範疇。」(見北京中華書局黎翔鳳《管子校注》頁22)管仲的貨幣觀,仍為民本的重農思想服務,並不強調資本累積與利潤追逐。這也許就是何以中國長期都沒有發展出資本主義的原因之一。現在看來,也未必不是好事。

古兆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