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琴、華工、身份認同

揚琴音樂對白人來說是如動物噪聲,但對遠在他鄉的華工來說,卻是和故土維持聯繫的精神渠道,帶給他們無限精神寄托。他們都有共同的鄉土情懷和共同願望,希望最終可以回到故鄉,回到屬於自己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空間。

承接前文:〈遠在他方的阿拉斯加──異國他鄉中的人文地理〉

這部民國揚琴乃居住於阿拉斯加克奇坎市(Ketchikan)的美籍華人修曉南的私人收藏(由當地美國朋友所贈),後於1997年春回國探親時帶回上海。他根據該琴的構造、文字及圖案深入探究,詳細記錄,別具歷史及現實意義。

這把揚琴面板上刻有文字及圖案,猶如一扇歷史視窗,讓我們一起感受百年前阿拉斯加華工的生活脈搏,體味這段幾近湮沒的軼事。

來自粵東金聲坊的民國時期揚琴。
來自粵東金聲坊的民國時期揚琴。

揚琴中的歷史

揚琴本為中東的亞述、波斯等古阿拉伯國家所流行的擊絃樂器,明朝時期經海路傳入中國,最初只在廣東一帶流行,成為廣樂的主要樂器。當時流行在琴板上刻上文字及圖畫,訊息量頗大。

好了,現在讓我們一起進入這把揚琴的歷史空間。

一、粵東濠畔街:該琴面板上最為顯眼的,就是以金色彩線所繪「粵東壕畔金聲館」6字。粵東即廣州,濠畔則是當地一條歷史悠久,橫跨宋、元、明、清四代的商業街。此地水陸交通便利,適合商賈匯聚通市,青樓妓院也隨之林立。明代廣東文豪屈大均目睹當時奢靡勝景,曾留下「過於秦、淮數倍」(《壕畔行》)的感嘆詩句。由於青樓妓院是樂器消費大戶,吸引了樂器產銷行業齊集此地,作坊密布,故有「月夜滿江聞管弦」之說。

二、金聲館:在眾多樂器坊中,金聲館最是聲名赫赫。該作坊自崇禎17年(1644)已有地方志的文字記錄,到了道光末年(1850),更派生了正聲館、悠揚閣、金城、全聲、德聲等樂器作坊,一直運作至50年代國營的聲樂器生產合作社成立前。由此說來,這把刻著「粵東壕畔金聲館」的揚琴很可能來自位於廣州的金聲館,後來才萬里迢迢,傳入阿拉斯加。

但這部揚琴究竟是來自哪個時期的呢?琴面上的圖案揭示了無聲答案。

三、《山東響馬》:該琴蓋上的圖案,來自傳統粵劇中一齣影響較大的劇目《山東響馬》。該劇產生於清末,可知此琴的製作時間必是在該劇廣為流行之後,應在光緒中、後期,其下限可設在1907年。值得注意的是,琴蓋上所描繪戲劇人物圖像。其中的主角「響馬」穿着漢族傳統的右枉服飾,與其他穿着清代服飾的戲劇人物很是不同。如此說明兩點,一是如此畫像必然出現在清末那國家動亂、人心思變之際,二也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明亡後嶺南民間一直懷有異常強烈的反清氛圍。一襲右枉服飾,突顯了背後濃厚的歷史場景。

四、粵港兩地的金聲戲院:金聲二字港人該是熟悉,因為在旺角鬧市中就曾有一座金聲戲院(1984-2005,今為新寶戲院),是40歲以上港人的共同記憶,也是本港最後一間結業時備有堂座與超等的戲院。該院於1984年11月22日開幕,首映是《星球戰士》,當時的《新報》予以頭版報道。

圖左為已經結業的旺角金聲戲院(翻攝自香港昔日情懷Facebook);圖右為1984年戲院開張時報紙頭版廣告(翻攝自Carousell)。
圖左為已經結業的旺角金聲戲院(翻攝自香港昔日情懷Facebook);圖右為1984年戲院開張時報紙頭版廣告(翻攝自Carousell)。

香港金聲戲院與廣州金聲館有所關聯,但非直接。因為香港金聲之名乃模仿那座創建於1932年,位於廣州西關恩寧路的金聲戲院,而後者之名稱才是直接源自歷史悠久,聲名赫赫的樂器作坊金聲館。故此是金聲館在前,廣州金聲隨後,最後則是香港金聲,其中有着400多年的演變史。

此戲院由僑居美國的台山商人朱蔭橋、朱家藩創建,佔地極大,且是廣州第一家有冷氣設備的影院,故有「人皆苦炎熱,我愛金聲涼」的美譽。除了放映電影(主要是美國電影)外,此處還演出過粵劇,薛覺先和馬師曾等粵劇名伶曾先後在此登台表演。

「金聲」二字,包含了華工/華商、兩地戲院、樂器作坊,背後所蘊含的歷史內涵,着實令人神往。

廣州金聲戲院。
廣州金聲戲院。

早期金聲有聲電影院的戲票。(翻攝自廣州街坊情微博)
早期金聲有聲電影院的戲票。(翻攝自廣州街坊情微博)

歷史、器物、聯想

至於該琴如何跨越萬里,來到阿拉斯加,又為何者所用,我們實在難以得知。但根據此琴尺寸,乃當時女性樂師所使用的坤琴。早期粵派揚琴音樂的傳承群體以女性為主,其中包括了歌妓,以及被稱為替姬、盲妹、師娘的失明女藝人。男性揚琴樂師要在更為近代的晚期粵劇中,才陸續出現。

那這把民間揚琴,為何在清末時期來到阿拉斯加呢?這和美洲華工史密切相關。19世紀中期,阿拉斯加的漁業和礦業急劇發展,需要大量勞力,而向來廉價、順從、工時長,且願意幹濕、臭、累、髒工作的華工,成為當地最需要的勞動力,其中包括後來成為中國民主同盟的發起人之一的李公樸。

值得留意的是,華工不但背井離鄉,辛勞工作,更需要面對當時席捲全美,於1882年由美國國會所通過的《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在美華人長期面對嚴重種族歧視,如待遇低下及暴力對待,連當時的三文魚處理機最初也被稱為Iron Chink(鐵華工),因為在白人眼中的華工是「像機器一樣」(machine-like)。

美國人將三文魚處理機稱為Iron Chink(鐵華工)。(Wikimedia Commons)
美國人將三文魚處理機稱為Iron Chink(鐵華工)。(Wikimedia Commons)

如此來說,這部揚琴很可能是當時那些阿拉斯加華工的工餘休閒用品。根據研究,華工最常見的娛樂就是賭博和吸鴉片,因為「當時美國大部分地區吸鴉片是合法的,華工以吸鴉片作為止痛劑和社交活動,較少醉酒」,「娛樂除賭博外,部分華工用帶來的廣東樂器自娛,吹拉廣東音樂,白人視為如動物的噪聲」(陳依範,1982)。

如此音樂,對白人來說是「動物噪聲」,但對遠在他鄉的華工來說,卻是和故土維持聯繫的精神渠道,如泣如訴的琴聲,帶給他們無比重要的精神寄托。他們不知何為人文地理,也不可能知道什麼是戀地情結,但他們都有共同的鄉土情懷和共同願望,希望最終可以回到故鄉,回到屬於自己的地理環境和人文空間。

身份認同 主次有別

百年後世界劇變,交通便利,科技發達,移民更是常態。但當我佇立在甲板之上,無論如何想像移情,都無法將阿拉斯加的月亮當成唐詩中的明月,因為我身邊經過的都是西方人,船艙中傳來的是西式音樂,而非清脆明亮的揚琴聲。箇中並無優劣之分,但有主次之別。

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

值得留意的是,美國眾議院於2012年全票表決通過,正式立法就1882年通過的《排華法案》道歉,中間相隔了整整130年。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教授艾明如(Mae Ngai)2021年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撰文指出,《排華法案》立法動機在於認為華人是「無法同化」(unassimilable)的族裔,因此永遠無法成為美國人,而直到現在美國政治與文化中依然存在着「亞洲人對美國社會存有種族危險」的論述。

執筆至此,我不禁想起了那類容易令人感覺高、大、上,視為唯一真理的普世價值觀,以及那種認為只要移民異國,就能躋身世界公民之列的普遍思路。當然,我更想起歷史虛無主義及後殖民思潮,以及本地那依然流行的戀英情結和戀日情懷。

參考書目:

  • 陳依範:《美國華工史》,世界知識出版社,北京,1982
  • Chris Friday, Organizing Asian American Labor: The Pacific Coast Canned Salmon Industry 1870-1942, 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94

施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