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說的故事

2014佔領運動期間的香港中學

作者兩位平常頗有見地的朋友,幾乎同一語調,說:「很難想像沒有教師在背後操縱。」事實,又是否如此?
去年9月28日到12月11日,佔領運動歷時79天,其中一個世界少有的特點,是有中學生參與。到底那段時期,中學裏面發生了什麼事?中學生如何取態?在學校裏面又有些什麼活動?學校和教師又是如何處理的?
 
在社會上也並非無人談起。5月,在高加索的旅途中,茶餘飯後有朋友說,中學生參與,教師一定是幕後黑手,因為他們都是教協的會員,響應教協的號召而罷課,煽動學生上街。後來,又分別聽到兩位平常頗有見地的朋友(一位是著名的投資總裁,另一位是著名的報業首腦),幾乎同一語調,說:「很難想像沒有教師在背後操縱。」
 

重塑運動期間 學校真象

 
與此同時,接觸了不少教師和校長,他們都會意味深長地回憶佔領運動期間的一切。他們遇到許多突如其來而又前所未有的挑戰,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要面對種種左右為難的處境……筆者聽到的,是許多感人肺腑的故事,與「黑手」、「操縱」的傳說,大異其趣。
 
於是動了念頭,運用學術人員僅有的優勢,決意要運用有系統的調查,把那段期間中學裏面發生的種種,發掘、整理起來,也是一種很有價值的歷史記載。恰巧,中學校長會的朋友也有幾乎完全一樣的想法。他們帶着一點激動,「要還社會一個真相」、「要還教師一個公道」;雙方想法一拍即合,又得到專業研究所「政策21」的支持,於是在6月份開動。這項調查,上周發表了初步報告,題目是《沒說的故事:2014佔領運動期間的香港中學》。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上網看一看。
 
這項調查,面對全港498所中學,交回問卷的有131位校長、1,411位教師,來自168所學校,回收率34%。以學校問卷來說,回收率算是異常高(除非官方調查)。而且,從回收的答案來說,分布也較為均勻,基本上能夠代表常態。意外的驚喜,是收到1,000多條開放式的自由答案,教師都很認真表達自己的看法。可見他們填表,絕非虛應故事;有些答案感人肺腑,還有不少教師同意進一步的訪談。
 
報告幾乎重塑校長與教師眼中,佔領運動時期學校的境遇。絕大部分學校(約90%,因教師與校長的觀察不完全一樣),都有學生提出罷課,但大部分學校(超過80%)也有學生反對罷課。不過,兩者有所不同:提出罷課,是要求;反對罷課,是意見。
 
各位讀者,假如你是校長,你會如何處理?會順從罷課的要求,全校罷課?還是以學校的穩定為考慮,一切照常,禁止罷課?須知道,那不是一所兩所學校面對的挑戰,甚至不純粹是學校面對的問題;況且大多數學校都有兩派家長、兩派校友,同時對學校施加壓力。在整個撕裂的狀況下,校長和教師真正左右為難。
 

學校的專業處理

 
對校外的政治勢力來說,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贊成罷課的,會說:「大義當前,學校應該帶領學生罷課,參加佔中。」反對罷課的,會說:「學校應該堅守崗位,阻止學生參與違法行動。」校長被迫當機立斷,獨立應變。
 
據調查所得,大多數校長與教師的取態,是盡量照顧學生的個別要求,而不是全校的硬性劃一措施(即全校響應罷課,或者全面禁止罷課)。因此,當學生提出罷課,雖然只是少數,相當多的學校安排參與罷課行動的學生另闢地方自修,或者說另闢地方討論;也允許學生請假,或學生自行曠課。
 
這可以說明兩個問題。第一,香港一貫實行「校本」管理,學校的自主性很強,因此能夠當機立斷,而不是六神無主,手足無措。這說明「校本」不是權宜之計,而是強化學校的根本。第二,在沒有政府指引或者同行約定的情況下,學校和教師的對策大致不約而同,可以說香港的教育界已經有了非常牢固的專業共識。這些專業精神,已經滲透到學校和教師的血液。
 
值得注意的是,大約70%學生都需要得到家長允許,出示家長信,才可以參加罷課。這就回應了人們關心的:沒有成年的學生,自己是否有決定權?
 
罷課,其實只是2至5天的事。罷課之後,是佔中。學校和教師的專業精神,在面對學生參與佔中的挑戰裏,就更為突出。校長與教師劃一的共識:最重要的考慮,是學生的人身安全(9.8/10)。這絕對不是推搪的藉口,也絕對不是一句空話。碰到教師,他們印象最深而娓娓而談的,往往就是當時如何不斷與學生以手機保持聯絡,一路關心學生的安全,一直到學生深夜回到家裏。
 
這些學生,往往與家庭關係比較冷漠,教師變成唯一關心他們安危的成年人。甚至家庭因為佔中產生撕裂(例如父親是現場警察),而需教師介入調解。也因此,許多教師反映佔領運動以後,師生關係反而密切了。
 
這種專業精神,筆者還不認為是每一個教育制度都會有的。在很多國度裏,教師的職責就是教書,其他「與我無關」。另外一些國度裏,教師必須背離專業身份,為學生的政治表現負責。
 
人們最注意的,當然是學校和教師如何處理學生的政治取態。據校長與教師的估計(23.7%的校長與83.6%的教師表示難以估計),對於佔中,學生最多的是「支持而不參與」(校長與教師分別估計是28.8%、39.5%.下同);其次是「同情而不贊成」(12.2%;18.4%);再其次就是「支持但不贊成中學生參與」(4.9%;12.2%)。積極贊成(2.3%;8.8%)的與積極反對(3.8%;10.6%)的,都是少數。不過,學生在校外的動態,他們難以掌握。即使校內,校長與教師面對的學生群,都很不一樣。
 
調查報告發表以後,有些報章着意報道教師保持中立,可以說是捉錯用神。從調查所得,學校(88.5%)和教師(74.1%)雖然大都認為「學校須保持政治中立」,但是認為學校可以「盡量遠離政治」的,是極少數(校長13.4%;教師8.7%);因此「中立」不可解讀為消極的「迴避政治」。
 

教師最關心學生的學習與安全

 
他們最大的關注,不是學生的政治立場,而是學習:「學校應把握機會,鼓勵學生做多角度思考」(校長81.7%;教師61.8%)。與本文開頭人們的猜測相反,幾乎沒有校長(0.0%)或者教師(0.5%)認為「學校應該鼓勵學生參與佔領行動」。大概一半的校長(47.3%)和教師(51.8%)認為「學校應讓學生自己做出抉擇,教師/學校只作輔助」。學校和教師對學生的幫助,最大比例為「推動相互理解和尊重不同的意見」和「在校內為學生分析佔領行動的利與害」。
 
校長與教師關心的,除了第一位的「學生人身安全」,接下來是「學生可能經歷的情緒緊張和焦慮」(8.6/10)及「維繫學校整體和諧與團結」(8.2/10)。因此,校長引以為傲的是,雖然在校內積極推動運動的是少數,但學生整體都成熟了。佔領運動以後,學校裏面沒有因為學生政見分歧而分裂,而且學校的「復元」,比社會的「復元」要快得多。
 
這很能說明香港教師的專業文化與專業素質,很值得香港人引以自豪。也應該讓香港以外的人知道,在政治動盪的亂世之中,教育工作者承擔的社會角色。政治風波可以以專業取向來面對。政治風波之中,除了政治上的一時勝敗,教育還有更加遠大的目標。
 
原文刊於《信報》,題為〈沒說的故事……〉,獲作者授權轉載,副題為編輯所加。
 
(封面圖片:亞新社)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