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是上班族白天甚至黑夜的盼望。
不用當夜更,只是疲倦,精神還好,比起凌晨墮入沙井失救的意外,家人不必太擔心了。
2024年4月上旬佐敦道的華豐大廈發生三級大火,兩星期後受災的單位仍在清理中。水火交煎的殘餘雜物陸續搬下來,堆在路旁等待處理,現場還有侷促的煙燻氣味。
幾位搬搬抬抬的清潔女工,當然不是網上平台「放閃」的嬌娃。她們有點虎背熊腰,隱蔽的肌膚應該沒有火辣的紋身,手臂只見隱約的傷痕,後頸是拔罐的烙印。
她們的年紀尚輕,路人致意,稱呼她們「阿姐」,而不是「大嬸」。下班之後,當然變身叫做「老婆」,再加上「媽咪」或者「老媽子」的呼應。
她們的看家本領、幸福和尊嚴,還有身、心的療癒,都在下班之後了。
為了生計,給眾生行個方便,為他人作嫁衣裳。勞動者除了僥倖的假期,習慣了等待下一個和許多人不一樣的白天。
想起那些不見經傳的人物
大唐盛世秉承儒家道統的韓愈,在〈師說〉一語道破「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的傳統偏見。
包容地理解,這是農業文化「自我提升」又「自我否定」的風土病。從現代社會的角度看,農民、工人各有貢獻,但在條件有限、無可選擇的情況下,賣力者,筋骨勞損;賣技者,臨深履薄;賣藝者,犧牲色相;賣笑者,春風掩面;賣身者,身不由己;賣命者,命喪黃泉。
除了反映市場價值的薪酬落差,他們的勞累、傷痛、心理壓力、社會尊嚴、形貌委屈、關係疏離、社交局限……都值得我們切實關注。
曾經與茶樓「搭台」的建築技工聊天,搞笑問他為什麼去完洗手間不洗手。他笑着說:「屙尿之前要洗手,屙尿之後,冇所謂。」
之前任教的學校,有一位工友原來是南京大學工程系的畢業生,文革期間逃來香港。因為學歷不被認可,他做了一世行事精準的校工,只為安枕無憂。
職場員工亮相的名字甚至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見過一些住宅、商場、工業大廈的管理員和酒樓侍應,襟頭的名牌白紙黑字,透露了他們父母的年代、地域和民間價值觀的期許和祝福。他們不像派名片的風光一族有漂亮的頭銜,標榜自己的姓名;也沒有大眾接受的英文名字,縱使有,也未必可以用。(為免尷尬,不舉例子了。)
童年的體會
先父為遠洋海員,每兩年一個合同,歸家團聚沒有收入,等待下一個合同,甚至要典當戒指維持生計。筆者童年跟他去過「當舖」,後來上課學了「尺牘」,便模仿街頭「寫信佬」的文采,節省家用的開支,以「父親大人膝下,敬禀者……」寫信向父親報平安。貼上標緻的郵票寄到船公司的代理部門,要等一個月才收到父親兩星期之前過去式報平安的回信。有幸藉此體會文字抒情達意的作用,日漸喜歡收集各國的郵票,並因為留意海難消息而養成讀報的習慣,後來更深切明白杜甫「家書抵萬金」的感慨。
此外,遠洋船離岸日久,華人員工頻頻以自備的鹹魚、臘肉等醃製食物療癒思鄉之病。先父或因此而罹患惡疾,中年與世長辭。
「最低的工資」以外的思考
前線勞動者生活素質的折讓,當然要報以合理的薪酬,不過縱使提高了依然是最低的工資,只是象徵式的彌補而已。至於意外悲劇的「安家費」,還得看僱主聘用保險公司的裁決。
除了定期「出糧」、有幸放假的勞工階層,還有受制於天災人禍,長期等待收成而沒有假期的農夫、農婦呢?
生活優裕的社會階層應該怎樣回饋他們的服侍、面對他們的景仰?
在我們幸福新生代的生涯規劃裏,有這些不堪選擇的人間席位嗎?
這樣的提問,是我們整個社會都要回答的。
後記
晉代的陶淵明出仕之際,安排一名壯丁協助兒子耕種,並提醒他:「此亦人子也,善遇(待)之。」
清朝的鄭板橋晚有兒息,出任官職時叮囑家人要教導他善待僕役的子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不可使吾兒凌虐他。」
類似的忠告穿越了1400年,它所針對的族群癥結,依然值得我們正視。
意象原型:
1. 2024年4月22日,沙田清潔工人在沙井吸入毒氣失救。
2. 2024年4月10日,佐敦道華豐大廈火災。
3. 韓愈〈師說〉
5. 杜甫〈春望〉:「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6. 蕭統〈陶淵明傳〉
7. 鄭板橋〈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