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兩段中大的香港因緣

我有兩段在該院任教的因緣,又長期擔任校外委員。這樣一算,彼此「糾結」了前後20年,從它13歲開始,到它33歲為止。我的學術生涯既與它共同成長,我也大致見證了它的承先與啟後。
祝賀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50歲生日。我有兩段在該院任教的因緣:一段是 1978年到1982年,另一段是1994年到1998年,兩次任教期間,又長期擔任校外委員。這樣一算,彼此「糾結」了前後20年,從它13歲開始,到它33歲為止。我的學術生涯既與它共同成長,我也大致見證了它的承先與啟後。
 

第一段因緣

 
先說第一段因緣。1978年我從美國密西根大學畢業。當時傳播學集大成的宣偉伯教授(Wilbur Schramm,或譯施拉姆),出任中大的胡文虎講座教授,因此我毅然決定直奔追隨。話說1971年到1973年我在夏威夷大學讀碩士時,宣偉伯正準備從史丹福大學退休,回到他創立的東西中心傳播研究所。他對傳播所的研究成果貧瘠,毫不掩飾表示不滿,於是成立一個把脈的委員會,我身為學生代表有幸結識他。後來,知道他從東西中心再度退休,轉赴中大,宣稱要創立第一個跨亞洲的傳播學博士課程,我非常嚮往能夠有機會跟隨他。1978年,朱立兄和我同時獲聘,成為中大新聞與傳播系的新任講師。他原來答應停留三年,可惜因為發現事與願違,大約14個月後就打道回府了。
 
我報到以後兩個月左右,他就回美國了。但這兩個月,我天天見到他。他每天最早到辦公室,最晚離開辦公室,比誰都勤奮。他整天滴滴答答敲着 IBM 電動打字機,「我手寫我口」,口中念念有詞,手指隨着在鍵盤游動。他偶爾抬起頭,以唱詩班雄渾的男中音哼首歌。早就聽說他一輩子敲壞了好幾部電動打字機,卻沒想到我會目睹到他寫作的風格。我在他家吃過飯,寄過宿,看到他一大早在中大蜿蜒起伏的校園慢跑。他早飯晚飯吃得很多,中午卻只吃一個蘋果和一個橘子,晚飯後仍工作到子夜方休。宣老回去夏威夷以後仍然寫作不輟,然而最後的傳播史乃成未竟之作,身後由門人切飛(Steven Chaffee)和羅傑斯(Everett M. Rogers)續成而問世。我在密西根求學時,羅傑斯曾任我的業師兩年,直到他轉赴史丹福接任宣偉伯留下的職位。
 
1978年與宣偉伯教授合影,後排右一為朱立,右二為筆者。
1978年與宣偉伯教授合影,後排右一為朱立,右二為筆者。
 
宣偉伯大師離開中大,留下的碩士課程不能廢弛,只好由朱立和我兩位資淺講師承乏了。由於情勢所逼,1978到1982年,我因緣際會,指導過李少南、陳韜文、蘇鑰基的碩士論文。他們留學美國歸來,青出於藍,先後出任該院前三屆院長。(現任第四屆院長馮應謙,是我在明尼蘇達大學指導的博士,但那是後話了。)我的年紀略長於學生,又剛出校門,有用不完的精力,鎮日和他們打成一片,幾十年來我們也誼在師友之間。很少人這麼幸運。我雖非「伯樂」,卻一畢業就與「千里馬」有教學相長之樂。
 
在中大四年間,一幕又一幕的中國政治變化在眼前展開:四人幫垮台,文革結束,鄧小平復出,香港回歸逐漸走上議程。新亞書院的「民主牆」上,天天都張貼了各種嚴肅的政治辯論——中國何去何從?位處偏僻而清淨的中大校園內,到處有演講活動,師生充滿了激情與理想。這時《人民日報》空前絕後地精彩,一邊打擊毛的極左遺毒,不斷登出老幹部(包括鄧小平)在文革期間如何被「四人幫」蹂躪的回憶文章,一邊又批評頂着毛教條為令箭的所謂「凡是派」,高潮起伏跌宕。我對中國研究的興趣肇始於此。中大當時只有5,000名學生,每班不超出 25 人。我上「大眾傳播理論」的課,總先熟記一半學生的名字,並在第一堂課上當場點叫,以建立互動的基礎。
 
當年的大學本科學生包括梁鳳儀、朱婉玲、張結鳳、羅燦、李月蓮、陳慧兒、黃麗君等。第一年我與人合教這門課時,逐週寫出後半部的講稿;第二年單獨再教時,寫出上半部;第三、四年單獨教時,又兩次修訂,最後出版為《大眾傳播理論》。出版後,一再印刷,難以相信至今仍是台灣學生的主要教科書,也是留學或新聞、外交人員應考的參考書之一。我當然是認真寫的,但教科書不過是供人踩過的踏板,自己並不特別重視,不料在華文圈中,它可能是我所有著作中知者最多的。甚至有晚一輩的大陸學者告訴我,當年他們就是在大學「港台特藏室」看到此書的複印本而受到啟蒙的。猶如我自己讀了徐佳士老師沿着宣偉伯的路子所寫的冊子《大眾傳播理論》,而對傳播學萌生興趣。歷史真是充滿了偶然。
 
新亞書院那時「還是」新亞書院,沒有變質太多,院長金耀基先生請了許多名家來演講。我就親炙過錢穆先生、李約瑟先生、錢偉長先生、劉海粟先生等的學問與風采。「雲起軒」供應簡單的麵食午餐,那是同事八方雲集的地方,尤其是進門處號稱「天下第一桌」,每天中午圍繞着來自各個領域的上輩和同輩學者,可謂群賢畢至。他們高談闊論,針砭人事,起碼兩三個鐘頭,令初出茅廬如我者茅舍頓開。聽不懂的,我回去立刻找書補課,四年下來,不啻獲得一個無形的學位。值得一記當時的「常客」:勞思光、劉述先、金耀基、孫述宇、孫國棟、魏大公、閩建蜀、逯耀東、喬健、謝劍、李弘褀、朱立等。那是一段不回頭的美好記憶。
 
我在中大教了三年,明尼蘇達大學決定聘我為實任副教授。我繼續在香港等移民簽證,又拖沓了一年才啟程。1978年我們抱着兩個月大的兒子居安到香港,1982年抱着八個月大的女兒居明去美國。太太顏嘉琪也是密西根大學博士,原在中大教育學院任教,但為了我自私的選擇,拋棄她的事業跟我遠渡太平洋彼岸,並決定居家四年,照顧兒女。四年後獲得專業執照,始重回明大成為心理師。她這輩子為我而奔波而犧牲,這還只是剛剛開始而已。而居安和居明長大以後,也獲得密西根大學的學位,全家四口都為它的足球隊加油。
 

第二段因緣

 
明大破格請我當副教授,主要是看中我從博士論文脫胎出版的著作《媒介帝國主義再商榷》。早年美國新聞傳播學界四大重鎮為威斯康辛、伊利諾、明尼蘇達和史丹福。我1982年加入明大教授陣容時,新聞與大眾傳播學院成立50年以來,儼然只有我的母語不是英語。我在明大的種種不是本文的重點,我只說說我和中大的第二段因緣。
 
1994年明大放我一年學術假,我一心一意想回中大。我1982離開香港時,九七回歸已開始沸沸揚揚,爆發移民潮;等1994我再回港時,人心惶惶,師資顯得有點青黃不接。1980和1990年代,我和陳韜文以香港回歸為社會實驗室,分析權力結構改變與傳媒互動的關係,發表過許多學術文章。我1994年回到香港,目的與此一脈相承。承高錕校長聘我為講座教授,並希望我多駐留幾年,於是我1994—95按原計劃在中大,1995—96回明大,1996—98在中大,見證香港回歸的前後。
 
那幾年,我體會到什麼是「滄海桑田」:沙田的大片農田已變成高樓大廈,吐露港已經不能划艇到烏溪沙;低調的中大校園建築逐漸夾雜了高聳而不協調的大樓,電氣化火車取代了當年一小時一班燒炭的火車。中大不再是小規模的學校了,四年制在港英政府的逼迫下改為三年制。新亞書院舊貌不再,師生拆散分到其他書院。我被分到逸夫書院,但形式大於實質,沒有太深的參與。雲起軒的「天下第一桌」面目全非。
 
高錕校長謙謙君子,強調學術研究,把中大的國際地位提升了好幾個台階。中大的崛起拜賜於香港經濟社會大大成長,但高校長無疑建立了一塊重大的里程碑。他退休以後榮獲諾貝爾獎金,識與不識者都引以為榮。可惜他患病,不能享受這個終身的成就了。
 
這三年間,陳韜文是系主任(後來系改為院,才有院長)。與我過從最密的是陳韜文、潘忠黨和蘇鑰基,我們幾乎每天碰頭談學術,並在九七回歸那年做了大型的研究,深度訪問中港台、英、美、日、澳、加到香港採訪回歸的記者,配合他們的文字和影像報導,通力寫成一本書《全球媒介奇觀:香港的新聞戰》,在美國的大學出版社印行。九八年我回到明大,不久潘忠黨也去了威斯康辛大學,陳韜文和蘇鑰基留在中大,但多年來我們一直懷念這個合作。這段因緣中,我直接間接教過的李立峰、邱林川,現在已是蔚然有成的學者了。而我在明大指導的博士馮應謙(現任院長)、張詠(現任教於密蘇里大學),也都有中大求學的背景。我想中大的傳承是溫暖的,有序的,也源遠流長。
 
2002 年,我偶然下又被慫恿回到香港,並且住定不走了。雖然在別的大學工作,但我的香港因緣畢竟是中大牽的,所以平實地寫下這篇回憶文字,送給老東家作為生日賀禮。
 
(封面圖片:香港中文大學)

李金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