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這幾年經歷了天意人事的考驗,內部風雲稍退,而地緣政治的脅迫反而變本加厲。「良政善治」本來是營造共識、修補撕裂的願景,但如何解讀「良」、「善」,仍有許多斟酌空間。
回顧歷史,曾經觸犯倫理罪行的唐太宗後來出人意料之外,以「貞觀之治」名垂青史,當然與他的識見和謀略相關。不過,他在悼念犯顏直諫的魏徵時說過,「以銅為鑑,可正衣冠;以史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註1)原來汲取歷史教訓,察納雅言,甚至甘受極諫是當權者至關重要的智慧和胸襟。
以古為鑑
秦、漢之際正是「由亂及治」的典型例子。如果我們認同孔子的儒家思想可以說好中華文明的故事,不妨參考相關的說法。
賈誼在〈過秦論〉指出,強悍的秦國氣壯山河,一統天下之後竟然速亡,膏肓之疾在於「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打江山靠的是法家的軍事管理措施,治天下就須以寬厚從容的器度推廣仁義教化,移風易俗,建立穩定的社會基礎。而孔子說的「道(導)之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註2)剖判了「刑政」與「仁義」所造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心狀態和社會素質。鑑古知今,香港面對當前的考驗必須審時度勢,及早放下鬥爭意識,化解人民內部的矛盾。
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註3),秉承《春秋》的精神述往事,思來者,著作《史記》。他沉痛地指出,「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註4)然後明確指出治國之本,在於《春秋》所彰顯的「禮義」──「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註5)以法令的震懾收拾殘局或有一時之效,但長治久安必須從理順民心着手,秦朝衝鋒陷陣的前車之鑑,實在不容忽視。
以人為鑑──「采詩」的政教意義
至於「以人為鑑」,唐太宗說的是耿介的魏徵。對於古代的帝王來說,除了「天命」,士大夫就是絕無僅有的制衡者,魏徵當然是其中表率。不過士大夫的諫議畢竟有階層、識見和勇氣的局限,所以才有「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說法。(註6)按儒家理念,上天以百姓的觀感作為評鑑當權者施政得失的依據。這是一種天網恢恢、無所遁形的監察和儆戒。
不過歸根究柢只是虛擬的權力,充其量只能作為論政的座標。如果君主真有戒慎恐懼之心,應主動設立機制,廣泛而準確地了解民間對施政的反應,聆聽並疏導各種廟堂之上難以知聞的怨懟,及時化解管治危機。廣義的「以人為鑑」,正是周代設立「采詩之官」的命意所在。(註7)
「興、觀、群、怨」的社會功能
關於《詩經》的教化效果,孔子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詩》之失,愚。」(註8)因為推廣「詩教」,所以形成溫柔敦厚的民風。至於詩教的社會功能,孔子認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註9)顯淺地說,「興」就是啟發人對生活經歷的感觸;「觀」就是反映社會狀況和道德風尚,讓人觀察到施政得失和風俗正謬;「群」就是促進彼此的情感交流,產生團結社會的作用;「怨」則抒發民間怨氣,讓施政者檢討得失,達致開明管治的效果。孔子認為四者都有利於促進家庭倫理和政治倫理,並且讓社會大眾認識不同的生活情境,提升彼此的親和感,增強社會的凝聚力。
《詩經》的教化功能在沒有大眾媒體的遠古時代至關重要。不過民情、民意的反映和解讀還得小心謹慎,所以孔子認為耽於詩可能感觸過分,以情意干擾禮義而陷於「愚」。「放鄭聲」(註10)──不把逾越禮節的鄭國民間作品列入《詩經》作為教材,從現代角度理解,這或與制衡民粹主義相關。不過儘管逾越禮節,作品所反映的民情、民怨仍是事實,掌權者必須予以正視,並以禮義教而化之。孔子論事不偏於一隅,正好作為當權者與民間知識分子議論時政的參考。
「興觀群怨」與下情上達
陶淵明在〈歸園田居〉描述他的日常生活:「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他抽離了士大夫的政治角色,儼然「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註11)的桃源中人。他在亂世之中為自己和家人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自可如此。不過,在朝者若有范仲淹「先憂後樂」的抱負,舉杯尚早,「晨興觀群怨,戴月未敢眠」是應有的生活擔當。
此外,曹丕在〈典論‧論文〉指出,撰寫文章應謹慎檢點,並按不同的體裁有所講究──「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民間知識分子作為各階層、各方面的意見領袖,亦可引為參考──面對威權壓力和民粹風潮,應有理有節,珍惜羽毛,守護代言者的初心。
後記
「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悅),遠者來。』」(註12,《論語‧子路》)也許這就是良政善治的最佳註腳。可惜在現實的政壇上,授人以柄,「親者痛,仇者快」的案例實在太多了。
文憑試中文科包含了孔子「論仁」、「論孝」、「論君子」的教材。如果考慮到中學生畢業後很快就有資格做選民,加入「論政」的章節,或有助他們建立開明管治的基本理念,從而提升整個社會的文明程度。
註:
- 《新唐書‧魏徵列傳》
- 《論語‧為政》
- 司馬遷〈報任安書〉
-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
- (同上)
- 《尚書‧泰誓》
- 采詩之官
- 《禮記‧經解》
- 《論語‧陽貨》
- 《論語‧衛靈公》
- 陶淵明〈桃花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