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抄襲的疑惑與人性光輝

芥川龍之介筆下有兩篇小說,「蜘蛛之絲」雖富有高度的寫作技巧,卻被牽入抄襲的疑雲;至於「阿富的貞操」,名字有點怪,也惹來很多討論。

芥川龍之介作品「蜘蛛之絲」在1918年發表,時年26歲。這篇小說很有名氣,且被收錄在教科書中。後來,一位作家發現這篇作品和1894年美國作家Paul Carus所寫題為Karma(業,或曰因果報應)的小說很相似。1894年芥川只有兩歲,Paul不可能抄襲芥川,故有人懷疑芥川「蜘蛛之絲」是抄襲前人之作。

抄襲的疑惑

「蜘蛛之絲」故事大意是佛祖一天看到地獄裏一個罪人在受苦,動了惻隱之心,認為若罪人一生之中曾行過一件善事,可藉此幫助他脫離苦海。後來罪人得到攀爬一條蜘蛛之絲的機會逃出地獄。但由於一些原因,最終失敗仍在地獄受苦。

原來「蜘蛛之絲」的素材,最早見於俄國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中之「一根蔥」。而然,「一根蔥」描述簡單,敘述粗糙,只屬小說的素材。芥川的「蜘蛛之絲」卻是刻意精細的藝術創作。若兩文對照,便不難得到這樣的感覺。

研究者指出,這個題材的故事早載於美國雜誌,後來被譯為俄文,又被譯為日文。芥川博覽群書,讀過日文本當不足為奇。杜氏的「一根蔥」的意念也非原創,他採自俄國民間傳說而寫「一根蔥」。而最早原創則是佛經故事,芥川取材寫成「蜘蛛之絲」。

舊題材翻新,再賦予生命力

後人研究之下,發現有一段奇怪的歷程。首先,芥川龍之介就是愛把舊故事題材翻新。如「羅生門」取材於平安時代的史實小說。「基督徒之死」取材於當時流行的基督教小說。「杜子春」竟然是取材於中國唐代的傳奇,再作小量修改。芥川愛不斷努力,以創新的手法、細膩的文筆把歷史材料和國外材料翻新創作,操縱自如,使小說再展光芒。

芥川筆下的「蜘蛛之絲」富有高度的寫作技巧,文章匠心經營,文筆意境有千錘百鍊的優美。他的不凡表現,在弄清楚來龍去脈之後,便再沒有人說他抄襲了。

芥川筆下的「蜘蛛之絲」富有高度的寫作技巧,文章匠心經營。圖為改編成繪本的書影。(網絡圖片)
芥川筆下的「蜘蛛之絲」富有高度的寫作技巧,文章匠心經營。圖為改編成繪本的書影。(網絡圖片)

芥川有篇「阿富的貞操」,名字有點怪,卻惹來很多討論。這短篇小說,後來發覺有3種不同中文譯本(可能有更多),但題旨主要精神則一。

撮寫小說大概

明治天皇的軍隊和藩王地方軍在上野展開決戰,戰情慘烈,敗兵四散竄逃,一個衣衫襤褸的敗兵逃到一間已被家人荒廢的空屋。當時下着大雨,他急急走入避雨,亦暫且棲身。

忽然,發現屋中尚留有一隻可愛的肥貓。芥川把貓兒寫的靈活可愛。敗兵驚魂甫定,竟然對貓兒自說自話來。這時,突然有位活像下人的青春少女推門進來,原來她是替主人尋回忘記一起帶走逃難的寵物。但貓兒偏偏愛竄高弄低,不肯跳到少女的懷裏。豪雨把少女衣衫淋得濕透,貼身的衣服透露出浮突的身段。

她那捉捕貓兒的靈活動態反射出青春生命力,激發起敗兵的原始獸性。認為少女不應獨自一人身履險境,便撲向少女。兩人紏纏了一會,少女脫身後,竟然從懷裏掏出一把剃刀來對付壞人。敗兵呆了一呆,一時不知所措。少女連連喊出貓兒名字,叫牠跳下來。敗兵這時掏出手槍,對着貓腹,說要把貓殺死,隨之也一如殺死貓一樣射殺少女。少女急急懇切地哀求敗兵放過貓兒,饒貓一命。

相持一會,敗兵說只要依他,便可換貓兒一命。少女呆一呆後,逕自走進些微透光房間,躺在地上,把衣衫解開,用衣袖遮掩着臉孔。敗兵但見她露出那青春的胴體,靜靜地躺着。敗兵站在她身前,目睹這意料不到的景象………

良久,少女見一切是那麼平靜,張開眼睛,卻見不到敗兵的蹤影,原來他早已走了………少女最後把肥貓抱在懷中,用輕快的腳步去找他們的主人。

………

20年後,這個名叫阿富的少女已結婚生了兩個子女,與出自大名家族的丈夫一同看會景巡遊。會景十分熱鬧,許多日常見不到的大人物也一起出巡,小市民都爭睹他們的風采。

阿富亮着眼睛看盛會。這時走過前面的雙馬車之中,一個尊貴的人物昂然挺身端坐,臉上散發着莊嚴自信的光采。這個人身上除了華美的服飾,那鴕鳥毛的帽飾,那金光燦然的繩飾,和各種大大小小的勳章,顯然是當時最出色的大人物,旁人不斷說他原是當地最尊貴家族的名士。阿富的目光掃到這位大人物的臉上,心頭赫然一震,雖然他鬍子有點花白,但顯然是當日面對的那個敗兵,還要脅殺自己的貓兒呢!直到今天阿富也不明白,當年為什麼肯把自己的肉體交換肥貓的性命?又為什麼她橫陳的肉體,這個敗兵連指頭也不肯碰觸一下?又突然失蹤了!

今天的情景,觸動當年往事,心下卻有茫然的舒泰,自己竟然遇到這樣一個大人物。馬車從她身邊擦過去,她還在思緒中。馬車過後,丈夫又從瞧望人流中回過頭來望望阿富,阿富一見丈夫的臉,像春花燦爛般笑起來。

青空文庫出版的《阿富的貞操》書影。(Amazon圖片)
青空文庫出版的《阿富的貞操》書影。(Amazon圖片)

小說靈魂在歌頌人性

這短篇譯本有說敗兵是當地乞丐,原是沒落的受過良好教育的貴人。但筆者寧選他是個敗兵。許多人讀後都認為芥川藉這短篇讚揚阿富忠心主人的美德;亦有說阿富願意犧牲寶貴少女貞操去換小貓生命的偉大,這當然不錯。但筆者認為這篇指敗兵在當時突然靈光一閃,覺得自己是個有教養、地位顯赫身分尊貴的人。君子自重,不屑乘人之危,做齷齪不堪的事,毅然掉頭便走,閃爍着人性的光輝!

若這短篇沒有最後一段對那位貴人的刻意描寫,整篇的格局便平凡許多。

按:「蜘蛛之絲」和「阿富的貞操」中文譯本可在圖書館借到或網上錄得。

楊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