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京城諸名家交往

作者家翁羅承勳,1982年被中國判間諜罪,假釋以後,許多文化界人士不時與之聚會,作者也得以和前輩們在一起,聆聽他們對話、議論,自感「增長知識,受益良多。」

編按:香港著名兒童文學家周蜜蜜新著回憶錄《亂世孤魂》,講述她在文革時期被迫「上山下鄉」、在廣州羅城與民主運動家羅海星相戀,再於1979年移居香港。本書也追憶她的丈夫、民主運動家羅海星在89年後因參與「黃雀行動」而被關押在中國大陸之創傷經歷,也寫其家翁、著名左派報人兼中共報界統戰羅孚因被北京告以間諜罪軟禁多年、終被釋放前後的種種軼事,並為這兩段歷史補上女作家的第一手秘聞。本社摘錄轉載文章,以饗讀者。

編輯報紙的副刊,工作是靜態的,而且時間比較固定,這對我來說,是有利的一面。於是,我把女兒從廣州接回香港來,安排入讀一間教學優質的、口碑不錯的幼稚園。同時,我自己又報讀了澳門東亞大學中國文學碩士學位課程。

課程基本上是函授的,只是在周末才去澳門聽課。在電視台晨昏顛倒地忙了那麼多年,我覺得自己的學識和精神「有出無入」幾乎是「透支」了,所以應該要適時地「進補、進補」。

當然,要認認真真地讀書、讀學位,也不是可以輕鬆以對的,除了要專心聽課和大量閱讀教科書及參考資料之外,還必須按時交作業。後來才發現給我批改作業的導師,其中之一是後來認識的作家朋友,也是我主編的《文匯報》副刊作者梅子先生,這真是應了那句一老話:無巧不成書。

生活似乎已經上了軌道,漸趨安定下來。遇上有比較長的假期,我和海星就會上北京去探望他的父母親。

羅承勳在北京假釋以後,當地的許多文化界人士,原來就和他是好朋友的一群藝術大師、大作家、出版家們,又互相聯繫上了,不時地探訪、聚會,增添了很多生活的意義和樂趣。我也很喜歡和這些多才多藝、可敬可愛的前輩們在一起,每每聽到他們的對話、議論,也能增長知識,受益良多。

周蜜蜜(右)與家翁羅孚(中)、丈夫羅海星。
周蜜蜜(右)與家翁羅孚(中)、丈夫羅海星。

啟功先生

其中最有趣的一位,就是著名的古典文獻學家、畫家、書法家兼作家啟功先生。他是清朝皇室後裔,雍正帝的九世孫和恭親王弘晝八世孫,學養豐厚,非同凡響。但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經歷過多次衝擊,曾經被劃為右派,又在文革中被打成牛鬼蛇神,受到紅衛兵的激烈批鬥。他66歲的時候,就自撰《墓志銘》:「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癱趨左,派曾右。面雖圓,皮欠厚。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聽着啟老一字一句地讀出來,真的是充滿了辛辣辛酸的自嘲自諷。啟功先生的面龐圓圓的、紅紅的,像蘋果一樣光滑。每次看到他,總是笑嘻嘻的,顯露出天然的喜感。他說話的聲音字正腔圓,潤潤的很好聽。我聽他說清朝時老師教皇帝講英語的故事,生動有趣,好玩極了。啟老的書法超著,我大着膽子請求他為我的作品題寫書名,他很爽快地答應了。後來我發現他非常喜歡吃樂家杏仁糖,從此每次我從香港去北京,都會買了給他帶去,看見他拿着糖罐,像孩子一般樂呵呵地笑着,我的心中也充滿了喜悅的感覺,比吃糖還甜。多年以後他來香港訪問,受到各界的熱烈歡迎,香港藝術館館長還特別招待他。我也抽出時間,專門陪着他到處參觀,飲茶、吃點心,他興致勃勃,精神煥發,完全看不出有什麼老態。

王世襄先生

另一位有「中國第一玩家之稱」的文史學者,文物收藏家、鑒賞家王世襄先生,也是很有意思的前輩。他出身於官宦世家,其高祖官至工部尚書,伯祖為光緒年間的狀元。而他本人小學、中學在北京美國學校讀書,後為燕京大學文學學士、碩士(1941年)。1943年至1945年間任中國營造學社助理研究員,清理戰時文物損失委員會平津區助理代表,1947年任故宮博物院文物館科長、1948年獲美國洛克菲勒基金獎金,赴美國和加拿大考察博物館。

他又於1949年任故宮博物院陳列部主任,1953年任中國音樂研究所副研究員。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因對「三反」後的處理有意見,被錯劃為右派。1962年「摘帽」,調回國家文物局任中國文物研究所研究員。他對中國傳統的葫蘆工藝、明式傢俬,都有很深的研究。文化大革命後期,他獨自踩著自行車,到處去收集「破四舊」被毀壞的明式傢俬,發掘出真正的「寶藏」。他又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食家,不但會品嚐,還會烹飪。好朋友尊請他到家中做菜,他會帶上自己專用的鐵鑊廚具,大顯身手。

范用先生

還有從15歲就開始投身出版業,並被稱為一生「是書的奴僕,又是書的主人」的著名出版家范用先生,也是羅承勳的摯友,我所敬重的長輩。他少年時賣書,成年後編書,老年時寫書,真真正正與書打了一輩子交道。他當時還敢於打破慣例,冒着極大的政治風險,為羅承勳出書。而我自己,每當出了新書,都會送給敬愛的范先生批評指正,他會給我寫來讀後感想,令我感動。

出身名門,翻譯《紅樓夢》的著名翻譯家兼詩人楊憲益、著名的漫畫家丁聰、戲劇名家吳祖光、評劇名演員新鳳霞、著名詩人邵燕祥等等,也是羅承勳的至交和座上常客,他們全都是才華洋溢,百折不撓的非凡人物,是精英中的精英,具有國寶級的珍貴。

羅承勳還帶我去拜訪敬仰已久的作家冰心、沈從文,還有畫家、書法家兼作家的黃永玉、黃苗子、郁風等等長輩名家。

冰心先生

原來,冰心的的家就離羅承勳住的雙榆樹不遠。所以,平常他們也常有來往。在我還是很小的時候,母親有一次帶我到廣州迎賓館去探望從日本回國的冰心先生,感覺非常親切,她還請我吃清甜的抹茶糖。母親叫我尊稱冰心先生為「謝大媽」。而這次見面,時間相隔已經差不多20年了。冰心先生──謝大媽還是那麼親切、慈祥。我把自己一本描寫文革時期生活的兒童小說送上,請她批評指教。不久以後,我就收到冰心先生的親筆回信,稱讚我的書寫得好,令我受到很大的鼓舞。

沈從文、張兆和先生

以前我曾經讀過沈從文的小說,非常喜歡,尤其是《邊城》,後來被拍成電影故事片《翠翠》,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羅承勳親自帶我到沈家,見到了這位偉大的作家兼文物專家,還有他的夫人,也是著名作家張兆和先生,實在令我激動興奮。原來羅承勳之前還受到台灣著名舞蹈藝術家、作家林懷民的委託,拜沈從文為師,認認真真地舉行了叩頭拜師的儀式,真是非常難得。可惜那時候沈從文先生的身體已經很虛弱,我們未能深談。

黃永玉先生

大畫家兼作家黃永玉先生,是個很風趣幽默的人,他以前也曾經在香港《大公報》工作過一段時間,所以與羅承勳相熟。文革時期,黃永玉畫的一幅貓頭鷹的畫被指為「黑畫」,紅衛兵造反派批判這是影射對階級鬥爭視而不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時,黃永玉被批鬥之後,困在一間沒有窗門、密不透氣的斗室內。生性依然保持風趣幽默的他,自行在牆上畫了有樹木外景的「窗戶」。那時期,羅承勳不顧諱忌,帶著女兒從香港到北京,登門拜訪黃永玉。他們患難見真情,一切盡在不言中。黃永玉當即為羅承勳的女兒羅海呂畫像,以茲紀念。這次我帶着自己的小兒女,跟羅承勳上門拜訪黃永玉先生,他非常高興,和我們拍照留念。後來他到香港,也給我的小女兒畫了像。

書法家、畫家、作家夫婦黃苗子和郁風,原來和我的父母親都是好朋友,與羅承勳更來往密切,無所不談。他們在文革中經歷了很多苦難,卻依然樂觀向上,生活品味高尚,充滿創意新思。

在這段期間,羅承勳還寫了不少文章,以「柳蘇」之名在各種報刊雜誌上發表,大受好評,並且得以結集成書出版。計有:《香港,香港》、《香港作家剪影》、《香港文化漫遊》、《燕山詩話》等等。

我也常常樂得當他往返於京、港兩地的「特使」、「信差」,把他的書、文帶給不同的刊物和出版社主編,包括李怡、董橋、陸鏗等不同刊物的主編。

原刊於《亂世孤魂》第三章,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亂世孤魂──我與羅海星,從惠吉西二坊二號到唐寧街十號》
作者:周蜜蜜
出版社:2046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年1月

周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