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初學者

學校沒教過怎麼做父母,別人帶孩子的成功經驗,可能有特定的背景:爸媽不用上班、爺爺奶奶幫忙、寶寶是天使、找到好保母……不是每個家,都有這些條件。當「園丁」,需要很多資源和後援。

不管幾歲,在某個領域,我們都是初學者。

嬰兒時學用吸管喝水,老了後再學用吸管喝水。高中時學英文的文法,上班後學公文的文法。

我畢業多年,卻依然在學。成績一向很好,最差的是育兒。

跟心理學家學育兒

太太懷孕後,我開始學帶孩子。我讀的第一本書,是《園丁與木匠》。作者是柏克萊大學的心理學家。她說父母不該是「木匠」,要把孩子塑造成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應該是「園丁」,為孩子營造一塊適合他找到自己的土壤。

當時我猛點頭,認為這才是21世紀帶孩子的方式。世界變得太快,我無法預期孩子長大後的世界是怎樣,又怎知自己心中的形象最理想?我立志,當個「園丁」。

直到孩子會走路了。

孩子走路前,當「園丁」比較容易。他在平地爬來爬去,不至於有太大危險。但開始走路後,爬上爬下摸這摸那,父母的考驗來了。

我開始追着他跑,最常說的話是「不可以」。園丁把花圃變成溫室,歇斯底里地在四周貼上防撞條。當孩子真的摔了一兩次,溫室的牆愈築愈高。我不只變成「木匠」,甚至變成「鐵匠」。

孩子跌下來,哭着討抱。我抱起他,機會教育:「下次不可以再爬椅子了!」他點點頭,然後推開我,繼續去爬。
咦,這是怎麼回事?迷惑之際,我拿出《園丁與木匠》,翻到當年畫紅線的一段:「父母應該做的是提供一個受保護的空間,讓孩子在其中發展出我們完全意想不到的思想和行為。」

喔……懂了!所以蓋溫室OK,但「門窗」要打開。

當孩子的園丁兩難

於是我不再阻止他把玩具放到嘴巴,只能事先把玩具洗乾淨。也不阻止他把食物丟在地上,只能買厚一點的紙巾。
但把玩具放到嘴巴也就罷了,當他作勢要吞下去時,我把玩具搶過來。他大哭,我轉移注意力,「來來來,我們來玩黏土!」

我捏了一隻螞蟻,他氣還沒消,把螞蟻的6隻腳通通扯掉。我正要發飆,想起《與孩子的情緒對焦》書中說:「父母懲罰孩子,孩子就有充足的證據認為父母不是站在自己這邊,於是懲罰削弱了你的影響力,侵蝕了你與孩子的親密度。」

那那那…現在是怎樣?教不聽,但也不能罰,這怎麼辦?

我像是學測數學的考生,這一題卡住了,下一題更刁鑽,進退兩難。

只不過慢慢的,《園丁與木匠》說的「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孩子開始會自己吃飯了,還會反過來餵爸爸。只不過餵完爸爸後,繼續把食物丟到地上。擦完地,我站起來說:「爸爸還是愛你呦!」,他的回應是:「愛、愛、愛、Apple!」

然後孩子上學了。老師給我們心理建設:「送孩子到學校,他可能哭得唏哩嘩啦。你們要堅定地離開,千萬不要回頭。不然孩子看到父母猶豫的表情,以為學校很可怕,更不敢來了!」

啊,沒想到「不做」某件事,比「做」任何事,更難。有時,最好的教養,是放下。相信有比你更好的「園丁」,能帶你的孩子。你是初學者,有些事要交給專家。

有些事要交給專家

於是在校門口,我們轉身。孩子不只大哭,還大叫「爸爸!」、「媽媽!」。整個世界在身後崩塌,但我們聽老師的話。

離開校門,一步一步,我回想……

生小孩前當然考慮過,但還真想不到養小孩有這麼多眉角,還有疫情來打卡。我太後知後覺了!教養書不能在懷孕「後」才看,決定懷孕「前」,就得看清楚。

學校沒教過怎麼做父母(學校只教過怎麼「不」變成父母),也沒有任何書適用於所有人。別人帶孩子的成功經驗,可能有特定的背景:爸媽不用上班、爺爺奶奶幫忙、寶寶是天使、找到好保母……不是每個家,都有這些條件。當「園丁」,需要很多資源和後援。它不單純是一種「意願」,也是一種「特權」。

因為每個家不一樣,每個家得找出自己的方法。我太太和我讀了書、放下書。我們回想爸媽帶我們的方式,盤點自己的福氣與創傷,訂出百年大計…然後每天推翻。最後只希望有六隻腳,趕上奮不顧身的孩子。

但我們只有兩雙,試圖用這兩隻兼顧各自的身心、彼此的關係、雙方的父母、孩子的需求。在「園丁」、「木匠」、「虎媽」、「水母爸」之間掙扎。在光榮感、成就感、罪惡感、失落感之間擺盪。一切,只為了一個卑微,也偉大的心願:希望孩子過得比我們好。

只不過,沒有人真正知道,怎樣是「好」。

在校門口,太太和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們決定不回頭,繼續往前走。孩子的哭聲因距離而變小,我們的擔憂因看不見而變大。一整個早上,我等着學校打電話來,但沒有電話。

也許,花朵盛開,都是當園丁不在時。人生最深的智慧,只有初學者才看得到。

孩子上學了,我的「學期」,也正式開始……

原刊於作者Facebook專頁,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王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