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文之樂,就是每次皆有所得,譬如一個「鼐」字。
第一次看到此字,源自一篇提及考古學家夏鼐的學術文章。我當時只覺得此字與「鼎」相似,但不知其字義和讀音。後來多次碰到此字,唯個性粗疏,沒有細察。近來在撰寫《跟着古人去旅遊──追憶吳哥窟之旅》一文時,提及夏鼐先生的研究,再次留意到此「鼐」非彼「鼎」,想不到文章刊登時,我依然寫錯了。
後來雷先生搬家,轉贈我清代桐城派學者姚鼐的一幅書法,(此書法本為古先生所藏,去年托我送予雷先生,因緣巧合,目前轉到了我手上)始令我集中精神,探討此字,要不然真是貽笑大方了。
何者為鼐?
鼐(音乃)的意思是大鼎,《爾雅·釋器》記載「鼎絕大謂之鼐」;《漢·毛亨傳》則曰「大鼎謂之鼐」。在《周禮》中,天子可用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平民不可使用,嚴格相當規定,但鼐究竟有多大,我一直找不到資料。
九鼎對於古人意義重大,為權力、正統和神聖之象徵。歷史文獻謂九鼎是夏、商、周三代相傳,周之九鼎,也一直也為列國所覬覦,周亡後,九鼎不知下落。
唐代武則天為證明武周為天下之正統,新鑄了九鼎,其中神州鼎高「一丈八尺」,其餘八州之鼎高「一丈四尺」。共用銅「五十六萬七百一十二斤」,「鼎成,自玄武門曳入」,動用十餘萬宿衛兵,以及大牛和白象等,可見器形之大。
《宋史》中也記載了宋徽宗鑄九鼎以示八方來朝,「崇寧四年三月,鑄九鼎,用金甚厚,取九州水土內鼎中。既奉安於九成宮,車駕臨幸,遍禮焉。」諷刺的是,不久即發生「靖康之難」,九鼎與其他祭器、八實、圭璧等國家重器,悉被金兵洗劫一空,北宋二帝也蒙塵北去。
九鼎並沒有給這個王朝帶來護佑與吉祥。自宋徽宗後,此項記載便淡出史籍,九鼎逐漸成為古老的歷史故事,僅僅在詞典上留下一個並不常用的名詞。
獻鼎鬧劇
民國時期曾發生了一件奉獻九鼎的鬧劇,事件的主角之一就是歷史學家顧頡剛,也成了民國學術界的公案,值得一記。
1943年初,英美等國希望中國加大抗戰力度,故此宣布放棄百年來不平等條約,此擧某程度上洗刷了中國百年外交屈辱,對於國人肯定是個大喜訊。當時官方的刻意宣傳與民間的自發情緒交匯在一起,在重慶掀起一輪對蔣介石歌功頌德之浪潮。
在此背景之下,向蔣氏鑄獻九鼎的擬議遂被提出,而擬議及操辦者則是組織部長朱家驊。他聘定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主持設計,另請顧頡剛、楊定襄撰就鼎銘,不到一個多月,(2月28日)中央社訊就報道了《鑄九鼎呈獻總裁》,而《九鼎銘》的內容如下:
(一)萬邦協和,光華復旦。(二)於維總裁,允文允武。
親仁善鄰,罔或予侮。我士我工,載欣載舞。獻茲九鼎,寶於萬古。
此事在政界和學界均引來多方誹議,如國民黨軍委軍令部長徐永昌在日記中說:「今日獻九鼎,蔣先生應卻而不之卻,徙損其大。獻者不以德愛人,徙增國家之陋。」蔣介石的侍衛長陳布雷也以為:「古人說鼎革,是先革而後有鼎,現在國家仍多難,暴日入侵,以鼎為獻,非其時也,且易引起陳舊意識。」
此事在學界中更是譁然,傅斯年和陳寅恪等均表示不滿,後者更「驚怪不止」,有詩嘲曰:
「滄海生還又見春,豈知春與世俱新。讀書漸已師秦吏,鉗市終需避楚人。
九鼎銘辭爭頌德,百年粗糲總傷貧。周妻何肉尤苦累,大患分明有此身」
這裏有好幾個典故,網上可找到資料,在此不贅。而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在重慶造訪俞大維與陳寅恪後,在日記中有如此記載:「寅恪對騮先等發起獻九鼎,顧頡剛為九鼎作銘驚怪不止。謂頡剛不信歷史上有禹,而竟信有九鼎。」
既然如此,獻鼎事件會如何發展呢?
11月7日,國民黨中央訓練團第28期舉行開學典禮,由蔣介石主禮。按照預定安排,獻鼎典禮一併舉行,不料事到臨頭,忽遭蔣氏嚴拒,急令叫停。
關於拒獻的原因,蔣在當天日記中這樣解釋:
本擬准予同時舉行黨員獻鼎典禮,以志本黨取消不平等條約之永久紀念,唯見報載,該鼎耗費金錢二百萬元,為時一年有餘,且需用數人抬杠,殊甚駭異!
今晨到黨訓班時,正實習獻鼎典禮達二十分鐘之久,此種耗錢費時,無益於黨國抗戰與民生之事,在此戰危時困,軍民窮乏之際舉行,可謂無聊已極。乃令作罷,……使一般黨員亦能多得一層教訓,並使之務實而不尚虛文也。
時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王子壯認為責任並不全在朱家驊,蔣亦應負一定之責。王寫道:「朱氏之出此,事前曾有報告請示,獻鼎時則指定於訓練團開學之時,彼並未有何反對之表示,在簽呈上批一『閱』字。其意蓋謂『知道了』,何以突然來此打擊?謂其心緒不好亦不應前後判若兩人……」
如此描述,頗爲符合蔣介石的帝皇心態及和出爾反爾的個性。那麽顧頡剛又如何看此事呢?
對於外界的誹議,顧頡剛不以為然,在日記中如此回應:
「孟真謂予作九鼎銘,大受朋輩不滿,寅恪詩中有「九鼎銘辭爭頌德」語,
比予於王莽時之獻符命。諸君蓋忘我之為公務員,使寅恪與我易地而處,能不為是乎!」(5月13日)
他是以自己是重慶當局的公務員(如教育部部長朱家驊手下的邊疆語文編譯委員會副主任、中央大學教授等),不得不如此為由,因而調侃陳寅恪處於其地位也不得不如此。
當然,到了建國之後,在歷次思想改造運動和文化大革命中,顧頡剛的這樁舊案,則令他百辭莫辯,痛苦不堪。有關他如何辯解,以及後代學人(朱維錚和余英時)對之如何評論,請看下篇文章。
古字背後的故事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