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前文:〈從杜甫詩看中國文字的至高藝術〉
筆者在上一篇文稿談論杜甫詩文字的至高藝術,指出「欣賞杜詩,不應僅僅着眼於字、詞、句,應從整篇感受當中的情志事義」,而杜詩的「情志事義」,正是他被許為「詩史」、「詩聖」的真正原因。
經歷大唐由盛轉衰
杜甫經歷大唐帝國玄宗、肅宗、代宗3個王朝,他出生於玄宗剛即位的先天元年(712),卒於代宗大曆五年(770)。這58年正是唐帝國走向最繁盛,而又步向衰落的時候。度過這一段滄桑的歲月,杜甫以他生命的全副精神進行創作,流傳下來的1458首詩歌,組成一幅又一幅生動而寫實的畫卷,將「安史之亂」前後的親身經歷,通過詩的各種體裁敷寫出來;他的詩集,儼然成為一部記錄社會變動帶給各階層變化與痛苦的寫實著作,既可印證正史的記敘,也可補正史的不足。由此,我們稱杜甫是「詩史」,杜詩是「史詩」,也就不難理解。
談到「詩聖」,《說文解字》:「聖,通也。」杜甫在詩歌創作藝術的高度,雄視百代,後世詩人極少不受其影響。白居易讚揚杜詩貫穿今古,盡工盡善,元稹更指杜詩「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誌銘序》),可謂推崇備至。杜詩之「聖」在此。然而如果因杜詩之能集大成而稱「詩之聖」則可,尊杜甫為「詩聖」則不可。「詩聖」是含有「詩界中聖人」的含義的。杜甫被尊為「詩聖」,主要在於我們從杜詩中體悟出一位公忠體國、仁民愛物的人物形象。
蘇軾在《王定國詩集敘》中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飢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杜甫一生落魄潦倒,歷盡坎坷,但他始終保持着儒家最推崇的仁者襟懷,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他公忠體國,關注社會現實,關懷民族命運,關心蒼生疾苦。「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登樓》)「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詩中,處處表現詩人本於性情,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所以能引發不同時代讀者的共鳴,特別在中華民族遭到外患衝擊之時,杜詩竟成為無數仁人義士和愛國詩人的精神支柱。
仁愛之心 廣及蒼生
天地之間,人物並生,各得其性。杜甫的仁愛之心,由親愛家人、親友,推而廣之而及於天下蒼生,甚至於宇宙間的一切無情之物。「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天風隨斷柳,客淚墮清笳。」(《遣懷》)「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夜憶舍弟》)「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天末懷李白》)「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後遊》)「白魚困密網,黃鳥喧佳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過津口》)那些風雲月露草木蟲魚,在杜甫的筆下,都成了有情之物,而逗人可愛可親可愁可怨!
杜甫雖曾任官,總是屈居下僚,政治上無所作為,對當時的社會也沒有什麼豐功偉績,但他始終秉持儒家「仁者」的道德情操。我們看到的,就是在普通百姓中的一位沒有憑藉,卻能「超凡入聖」的人物;這位人物,用他畢生從事的詩歌創作,真實地反映出人格的偉大之處,光照古今與未來,成為中國人效法的典範。這點,正是我們認識「詩聖」的現代意義!
原刊於《大公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