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晉三遇刺身亡,震驚全球。兇手山上徹被捕後供稱,自己槍殺安倍是因為對於某個宗教團體的怨恨,繼而遷怒安倍,兩顆散彈子彈,就結束了這位日本前首相的生命。
安倍晉三是日本在位最長的首相,執政8年,活躍政壇近20年,是耳熟能詳,新聞上常常見到的國外政治人物。日本首相更替頻繁,當其他人早已面目模糊,安倍的面貌卻如此清晰。
從佛家的觀點看,一個人的去世就等於一個世界的寂滅。安倍才67歲,仍未古稀,是日本在世前首相中最年輕的,還有許多事情想做,還有相濡以沫的妻子需要陪伴,更有年近百歲的老母親需要照料,但就是這兩槍,令這個熟悉的面孔在世界上從此消失。
如此也令人反思暴力與極端主義的關係,更想起了曾經將暴力和極端行為予以浪漫化和合理化,或是鼓勵,或是默許,甚至推向道德高地的種種現象及論調。
從理論出發,容易流於無根之談,也會脫離實際。安倍被刺一事,反令我想起了清末民初,由激進青年革命黨人所主導的暗殺風潮,透過對此風潮的分析,也許能夠讓我們多些了解極端主義和青年人之間的複雜關係,找到背後所隱藏的諸般問題,予以更為深入的反思。
革命、無政府主義與暗殺風潮
政治暗殺,是清末至民國的一大社會風潮。根據統計,青年革命黨人先後組織了16個暗殺團體,策劃了70餘次暗殺,數以百計的革命黨人捲入了這場暗殺風潮,而殺手絕大多數都是20-30歲的青年知識分子。
如此風潮主要受兩大因素所影響,有承先啟後的關係。首先是革命潮流,辛亥革命前後,「革命」兩個字是中國最流行的詞語,激進青年對之尤其崇拜。謀刺朝廷外交大臣不遂而身死的吳樾在其《暗殺時代》中如此看待革命:
「我同志諸君,若欲驅除強胡,不得不革命;欲保存種族,不得不革命;欲去奴隸之籍,而為漢土之主人翁,不得不革命。革命!革命!予而聞之,而不禁口流涎沫矣。」
但在現實中,革命過程相當複雜,外有歷次武裝起義失敗,內有黨内意見紛紜,在理論和行動上,均乏共識,在社會上又暫未得到大多數人的理解和支持,令青年革命黨人陷入焦慮和迷茫。
此時從俄國傳來的無政府主義,給了這些少壯派革命黨人清晰無比的指引。
無政府主義於19世紀上半葉出現於歐洲,俄國的克魯泡特金(1842-1921)把「互助」當作人的本能和社會發展規律,認為強權和政府違反了人類本能。因而,打倒強權,消滅政府,建立一個「無命令、無權利、無服從、無制裁、絕對自由」的「無政府狀態」的社會,人類就能夠獲得自由,互助本能才能實現。
故此,無政府主義高舉極端個人主義和唯心主義之旗幟,反對一切權威、國家和政府,而罷工和暗殺則是對抗和消滅政府的唯一手段。如此激進思潮,加上大時代的革命氣氛,令清末的年輕人相當振奮,受到極大鼓舞。
革命黨人如此青睞暗殺手段,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們對形勢的簡單分析,認為「清政府統治到了20世紀初期,已經好像一座破屋子,只要抽調裏面的一根木頭,或者倒挖一面牆角,就會整個塌下來。」
他們天真的認為清政府不堪一擊,只是一些食古不化、反動透頂的虜酋(滿清權貴和大臣)在妨礙進化,阻擋革命,只要除掉幾個反動人物,沉睡不醒的民眾就會如夢初醒,紛紛行動起來,共同傾覆清王朝。支持革命。故此,暗殺被視為革命的催化劑,是用最少的代價,達到最大的效果,甚至可以「保人類幸福,促社會進步。」
研究者認為,這也説明革命黨人無法發動群眾,又無力改變現狀。這就使得那些激進的青年知識份子,採取激烈的暗殺手段,以期引起連續震動。在此青年革命黨人褚民誼(後來成為汪偽政權要人)的説法很具有代表性:
「少數革命者,不符合大多數之承認之贊成,不能同聲相應傾覆政府也,又不忍視強權者魚肉平民阻礙進化也,則實行暗殺,以誅除一二人道之賊,使大多數人之迷夢驚醒,使一般之據強權者寒心。」
可以說,清末暗殺活動成因複雜,思想多元,更有簡陋和誤解之處,譬如對無政府主義的認識。而對於暗殺風潮評價不一,一般認為暗殺風潮只是武裝行動過渡階段的方法,其雖有引起民眾支持革命之效果,但是缺乏全盤規劃的刺殺行動,很容易打草驚蛇,引起清政府的注意,對武裝起義增加了困難。
故此,即使革命領袖孫中山有支持暗殺行動的言論,但是依然認為此乃權宜之計,不能本末倒置。
研究者也認為,「缺乏選擇和節制地進行暗殺行動,會衝淡革命的主要目標,降低標準,使革命黨人淪為一支組織渙散、宗派林立的暴力組織,從而在其思想上缺乏統一意志,在行動上缺乏統一計劃,甚至造成派別之爭,門戶之見,釀成自相殘殺的悲劇。」
當然,在這種風潮影響下,到了國民黨手上,就從為了民族前途,刺殺清朝權貴大臣,變成了暗殺政敵的手段,這也是當初這些青年革命黨人所預想不到的後果。
革命旗幟下的極端主義
民國暗殺事件的評論不一,非本文焦點。我們的焦點是在革命旗幟下,激進青年革命黨人選擇了極端暗殺手段後,所呈現出來的諸般心理特徵。
在論述心理特徵前,先要簡單理清3個概念及關係──激進、極端和革命。激進具有徹底否定和期待急劇變化的性質,極端主義則有為達目的,不計後果,具有不顧一切的毀滅性傾向,而這兩個觀念在革命土壤上,特別容易開花結果,而毫不猶豫地吃下去的,往往就是那些年輕人。
但要知道,革命這塊土壤無比複雜,其固然具有翻天覆地的魅力,但無法避免良莠不齊的破壞,以及強行提速下所帶來的未知風險。當然,革命集體行動所產生的非理性後果,在人類歷史上更是無比慘烈,代價巨大。
而這3者之關係相當密切,一脈相承,互為影響,這也是我們需要留意之處。
順帶一提,如何評價革命,於1967年往南美洲玻利維亞追隨哲·古華拉(Ernesto Guevara),親身參加過革命的法國思想家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的看法頗值得參考。
時隔半世紀,這位被認為很大程度上完成了哲·古華拉的游擊隊理論的老革命者,依然認同那種能夠保持人「活得帶勁」的革命精神,但卻不再相信革命所預期的激進效果,更對作為行動的革命相當保留。最後,他認為「今天的這個世界取代了革命的關鍵詞是民主。」
下文我們將探討在清末民初,這些使用極端手段進行革命的青年人的思路和觀念,也包括對因刺殺而登上政壇高峰的汪精衛之心理分析,希望有助我們更加了解極端主義之複雜本質,予以思考那些曾經發生在我們身邊,依然歷歷在目的現象和觀點。
極端主義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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