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小說編劇奇才倪匡終於逝世。生前因為皮膚癌,聲稱痛苦不堪,逝世前三四天,我用視像電話對他道別。他聽得清楚,微張開眼睛,我看見他安詳的最後眼神,他在最後找到了在宇宙的歸屬。
倪匡是天才,沒有正式學歷,不懂英文,但對於人性世情、中國國情,洞察極深,而且善於用淺白精煉的語言,將其中常識道理,一語道破。他是學術理論界的反面,將繁複的事情從簡說明,而且往往化為有趣刺激的場景和故事。
這是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和耶穌的本事,將智慧化為日常生活般的金句與寓言。這一點,說故事和道理智慧歸納的功夫,古往今來,實在少人能及。
倪匡與其他創作人不同,就是從來不隱瞞對政府的立場。他少年前在蘇北被迫抄寫死刑犯的判決書,看過槍斃地主,這種經歷對人的震撼極大,從此令他了解極權社會的凶險醜惡。
倪匡帶著恐懼,在殖民地的香港找尋到自由的真正家鄉,做過工廠,然後寫作發揮所長,剛好在報紙眾多專欄突圍而出,被同樣也寫作致富的金庸慧眼賞識,成為收入首屈一指的名家。
倪匡有魏晉時代的名士遺傳,性好飲酒,情感奔放,與金庸的城府隱藏相比,倪匡是大江東去般的一瀉千里。
他早期的小說系列「女黑俠木蘭花」,是啟迪自上海 40 年代「女飛賊黃鶯」的藍本,在香港發揚光大,集西方政治、科技、地理風光於一爐,而且偶然摻入了政治。
其中一集叫做《蜜月奇遇》,竟然寫英女王上門尋找主角,為一件怪事尋求援助。這個上門的超級貴人,倪匡隱藏身份,但外貌描述,令香港人知道是英女王。這種奇異的想像,為小說開創新境界。
1967 年左派暴動,他寫了一本叫做《秘密黨》,將香港的左派列為顛覆香港自由繁榮的龐大犯罪組織,要女主角出馬解決。
「女黑俠木蘭花」是香港第一部女性主義通俗小說的系列,情節奇幻,氣魄宏大,雖然有西方占士邦電影的痕跡,但第一次將香港在世界中定位為一個國際城市。
至於後來的「衛斯理」系列,更不必多說。將中國的神話、迷信、地方風物,鬼怪異聞,與西方的科技知識結合,嘗試為中國的種種迷信異聞,尋找理性的解釋。雖然有時答案令人失笑,但細想之下,又令人覺得未必沒有道理。
其中多項預言,包括香港的衰退、電腦控制人類、人體可以仿製以便器官移植等,均已在 21 世紀,成為西方科幻小說題材或科學家研究目標。
有人批評倪匡的小說欠缺科學,但倪匡的「科學思想」是跳躍式的,雖然沒有經過程序繁複的論證,但在小說家的範圍,一切說得頭頭是道。倪匡的成就不只是會說故事,而且在小說中展示了一個色彩豐富的人生宇宙,也表達了他哲理深沉,但又表述通俗的世界觀和人生觀。
在殖民地時代,倪匡提供了有香港特色的一筆巨大的精神文化遺產。倪匡高壽,含笑而逝,他活得夠長,能目睹自己一生最主要的科學預言成為現實,香港真的成為了一座文化價值觀的空城,這是大師的小幸,更是香港的大不幸。
倪匡歸駕天外,香港沒有了,唯大師其言其魂,與星空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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