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考不教?不考不學?

DSE 中文科有範文還是沒範文好?學生有文可背,還是沒文可背好?
上周談到公開考試的牽引作用:考試的方式,可以造成教學不必要的負擔(例如通識);考試的體系,也可以深入影響學校的學習生活(例如校本評核,但已作了改變);也有一些領域,考試可以影響教學的整體。
 
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中文學習。DSE(中學教育文憑)2012年實施以來已有數年,輿論形容中文卷是「重災區」,原因是及格率低。教師普遍的反應,是不知道如何教學生答卷。深究下去,是因為中文考試着重學生的語文能力,不再設有規定範文,雖然在網上也提供了大量的範文(500篇),教師反而覺得「沒把握」。在種種輿論壓力之下,也由於一些學者力主,於是課程大綱增了12篇文言文作為範文(2017年開始)。
 

學習語文 爭議甚多

 
其實,這牽涉到語文學習的幾個基本問題。
 
一、中學階段學習中文,其中語言與文學的關係。傳統的中文學習,是語言與文學不分家的;後來演化成為語言為主,高年級課程另立文學與文化的科目;但是反對者則認為這是西方概念的做法,於是堅持要加強文學成分。
 
二、因為有文學,於是有選擇性的範文,再有古代文言文與近現代文學之爭。古代的,有幾乎所有華人都識的範文如〈出師表〉;近代的,則從胡適、魯迅到龍應台都有。
 
三、語文學習需否背誦?極端的兩種思路:一種認為背誦代表死記硬背;另一種認為學中文就是需要從背誦開始,等等。
 

中文教學 玄機處處

 
以上都是關於學習中文的一些基本問題。有些是傳統智慧與現代教學之間的張力;有些是輕重、緩急、先後、取捨的教學策略考慮;有些爭議仍待研究;有些應該兼顧共融,等等都需要探索。但也有不少是某些頑固的思維作祟,沒有經過認真的研究,也經不起現代學習科學的考驗。
 
這些複雜的問題,都要放在終結性的公開考試試卷裏面,可謂不可思議。譬如說,上述的輕重、緩急、先後、取捨的教學策略,可以在小學、高中,甚至包括幼稚園的15年間調節,但不可能歷時僅幾個小時的試卷裏面解決。於是,中文科的 DSE 試卷,就變成了不同的中文教學思路搶佔地盤的戰場。其後果,就是哪一年哪一位出題時佔上風,學生就要跟着那種思路準備考試;香港的學校文化,教師也跟着這種思路安排教學。
 

背誦記憶 並非死記

 
考試局出了12篇範文,都是文言文,雖然申明只佔試卷的8-9%,但是因為可以背誦,又可以一字一句地解釋,教學上就覺得「有把握」(「有揸拿」),於是很自然地,教師與學生花的時間,就會向「可背誦」的範文傾斜。
 
筆者認為,箇中要害,不在於背誦與否,而是考試要不要背書的問題。背誦,在近年的學習科學,頗有研究。背誦,是一種記憶,或稱機械性記憶(muscular memory),是在人腦裏面的一種儲藏。這種儲藏,可以讓人在運用起來的時候不假思索。以詩詞為例,可以令運用者不必臨時拼湊文字,而可以流暢行文。正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懂吟詩也會偷」。
 
這種機械性記憶,西方以往常常以為是「死記硬背」(rote-learning,即沒有意義的學習),但其實是語言、數學、音樂、體育、舞蹈等等領域學習的必然起點。數學裏面的乘數表、音樂裏面的練習曲、體育舞蹈裏面的基本功,都是這個原理。
 
但有兩點值得注意。一、只有背誦,沒有應用,那是真正的 rote-learning,是沒有意義的;二、背誦只是許多有意義的學習活動之一,只得背誦一種學習活動,不會構成有效和有意義的學習。
 
因此,在短短的幾小時的試卷裏面,包含背誦的成分,是什麼意思?需要想一想。在試卷裏面,要考驗是否能夠應用記憶下來的東西,那恐怕只有科舉時代的門生做得到。那麼,到底中文試卷靠文言文的背誦,意義何在?
 
於是有不少朋友會說,不是要考他背誦;但是如果不考,他們就不會背。甚至進一步認為,背誦的傳統就會隨着時間而消逝。初聽有理,但是有兩個問題。首先,一個考試,可以要求學生背誦多少篇文章?學生是否因為要考那12篇,就會推而廣之,背誦更多文章,就會養成背誦的習慣?或者因此,學校就會領會到背誦的重要與妙處,因而有計劃地從小培養背誦的習慣?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當教師和學生的注意力都被考試範文的背誦(「有揸拿」)部分吸引了的時候,學習中文更重要的部分,閱讀和寫作的部分,就會變成「沒有把握」、可有可無而受到實質上的排擠。主張考試需要背誦的,也許由於看到背誦的妙處,擔心背誦的消亡,而忽略了當時擴大範文範圍的初衷。
 

少數範文 障礙閱讀

 
擴大範文範圍,引入數百篇的範文,是「學會學習」課程改革的一個重要環節。「學會學習」的原則,是要培養學生實質性的能力,而不是純粹替他們裝載知識。而在語言學習來說,培養閱讀與寫作能力,是最基本的。以往語文考試大綱規定範文,課本就按着大綱的要求編排;語文學習就被課本的範文限死了。
 
基本上,大多數學生的閱讀範圍,就只有課本的範文。取消了範文限制,就是打破了課本文章的框框,讓學生可以跳出有限的範文,讓教師可以着意帶領學生進入寬闊的閱讀天地。
 
事實上,不少學校的學生,可以在三、四年級,就閱讀金庸小說。很多學校,除了範文,還有「範書」(規定的讀物)。但是更成功的學校,就不只是擴大學生的閱讀範圍,而且是鼓勵學生選擇自己的閱讀種類、方向、數目,於是整個學生群體的閱讀風氣就盛行起來。香港就有不少的學校,發生了這樣的變化,不然,香港在國際閱讀比較研究(PIRLS),就不會有2001年的全球第14,突升到2005年的第2,進而在2011年成為全球之冠。
 
教師也許有不同的感受。考試還是非常重要的,誰也不會對公開考試掉以輕心。沒有了固定數目的範文,考試就不知道如何準備。在他們來說,就難免會以考試成績作為目標,來衡量要「範文」的多寡,背誦的厲害?
 
不考不教!不考不學!由來已久,「事出有因」。但是時代變了,考試的重要性也許沒有減少,但是對於學生學習能力的要求,而且是對全體學生的要求,卻比以前高得多。如何處理公開考試,裏面就有很多亟待解決的障礙。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