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馬來亞共產黨總書記陳平——新聞戰場諜對諜

1998年3月到6月,我在曼谷、香港、澳門先後五次秘密訪問陳平。我說「秘密」,是因爲陳平在二次大戰日本南侵時在馬來半島擔任抗日游擊戰總司令,麾下曾經擁有12,000戰士;他和英軍並肩作戰,戰後還獲得英皇授勳;戰後英國重返馬來亞,他搖身一變,成爲爭取獨立的馬來亞人民解放游擊戰的總司令,決心用武力推翻英國殖民統治,他因而被列爲英殖民地政府重金懸賞通緝的「第一號人民公敵」……
沒有槍林彈雨的驚悚,沒有血雨腥風的畫面,沒有香艷奇情的鏡頭,沒有陰謀過招的狠毒;因爲我無緣進入戰鬥廝殺的熱帶叢林,沒有深入地下的碉堡隧道,而是在三個城市的酒店訪問馬來亞共產黨(馬共)總書記陳平。
 

五次秘密訪問

 
1998年3月到6月,我在曼谷、香港、澳門先後五次秘密訪問陳平。我說「秘密」,是因爲陳平在二次大戰日本南侵時在馬來半島擔任抗日游擊戰總司令,麾下曾經擁有12,000戰士;他和英軍並肩作戰,戰後還獲得英皇授勳;戰後英國重返馬來亞,他搖身一變,成爲爭取獨立的馬來亞人民解放游擊戰的總司令,決心用武力推翻英國殖民統治,他因而被列爲英殖民地政府重金懸賞通緝的「第一號人民公敵」;馬來亞聯邦在1957年獨立之後,陳平領導的馬共武裝部隊繼續作戰,一心一意要推翻聯邦政府,在吉隆坡建立共產政權。雙方武裝對峙持續到1989年底,馬共才在泰國南部合艾和馬來西亞、泰國簽署三方和平協議,解散武裝力量,並且在馬泰兩國的代表見證下,自行銷毀武器。
 
可是組織嚴密、紀律森嚴的馬共並沒有解散。想想看,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澳洲、中國大陸、台灣、香港、澳門等地,都有或多或少的馬共成員、馬共支持者或者同情者,所以這些政府肯定會在不同程度上單獨或者聯手監視陳平,採訪工作勢必秘密進行。我回顧16年前親身經歷的這場新聞採訪的「諜對諜」的點點滴滴,相信可以讓讀者了解採訪寫作編輯配圖才推出的新聞 ,記者在幕後如何面對一些不爲人所知的艱苦、辛酸、阻撓、壓力;另一 方面,採訪寫作過程中也得到貴人的支援和鼓勵等等, 也應該致謝並留下紀錄,每個單元的結束,以「採訪後記」作總結。
 

一些新聞工作者的經驗

 
有些看法雖然今天看來是後見之明,但是一個新聞工作者採寫過程的缺失和舛誤,雖然事過境遷,還是可以讓同業參照,以知所取捨,避免重蹈覆轍,這是我應邀為灼見名家傳媒撰寫本文的主要動機。
 
陳平去年9月16日以九十高齡病逝於曼谷,這位漂泊一生客死異鄉的老戰士不但不能埋骨桑梓、歸葬於出生地馬來西亞霹靂州實兆遠,大馬政府還鄭重宣布陳平的骨灰不可運返其故里,軍警還要加強戒備,防止有人偷運他的骨灰入境。
 
怪哉!馬來亞聯邦解除緊急狀態已經53年,馬共武裝部隊解散、武器銷毀已經24年,吉隆坡當局怎麽對一個亡靈的恐懼戒備一至於斯?陳平有三頭六臂嗎?他的亡靈會回來奪權嗎?
 
話説1998年3月下旬,我跟隨馬來西亞最大華文報章《星洲日報》的採訪團去曼谷採訪這位上個世紀四十年代開始在南洋叱吒風雲、神出鬼沒、家喻戶曉的馬來亞抗日英雄。當時我在以香港為總部的《亞洲週刊》擔任資深編輯,《亞洲週刊》隸屬明報集團,和《星洲日報》同屬大馬殷商丹斯里拿督張曉卿爵士的媒體集團,所以《星洲日報》編務總監劉鑑銓和總編輯蕭依釗邀我同行。蕭在長途電話中再三叮嚀此行風險大,千萬要保密。我在汶萊出生長大,在砂勞越和汶萊華校讀中學的時期,英聯邦政權的情報安全部門幾乎把華校、部分華文報章雜誌和一些華人社團組織視同共產黨的第五縱隊,所以我們都得面對政治部或明或暗的監視。英國殖民地獨立建國之後,防範共產主義滲透和杜絕馬共宣傳、醜化馬共黨魁陳平,還是師承英廷舊制。老實說,聽到此行有風險,我並不在意,只要見到陳平,有風險又怎樣?
 
我沒有洩漏消息,而是請年假到吉隆坡會師出發。
 

一代傳奇人物陳平

 
飛機在飛,我斷斷續續想着有關這位神隱最久的共產黨總書記傳奇事跡。英國皇家部隊派出千軍萬馬,動用砂勞越叢林徵召的土著兵團追捕他,所有的獵殺都徒勞無功,他是不是有武功或者法術,排空馭氣,升天入地,動若脫兔,快如閃電?
 
飛機在飛,我的起伏思潮也飛返五十年代,那時聽到有關陳平領導的游擊隊的許多傳奇故事,有時候像神仙武俠小說的叙述,有時候像戰爭影片的情節,我就像要去峨眉山、華山、武當山見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
 
爲了保密,我不能跟任何人談起陳平,也不能請同事朋友查陳平的資料。
 
當年看過他在1955年走出森林,在北馬出席馬共和政府舉行的華玲會談時的英姿勃發照片。1989年他在合艾簽署三方和平協議,已經是個發福的模樣,但是大將風範無改,如今又隔十年,他是否風采依舊?
 
終於見到中等身材、頭髮稀疏花白、容顔慈祥、目光炯炯有神的陳平。他穿着短袖花襯衫, 步履穩健, 言詞清晰, 講話速度不急不徐,打招呼的語氣很誠懇,正視對方,握手有勁。
 
採訪在一家三星酒店進行,大家小心翼翼的低調進出,兩天歷時15個小時的訪問結束之後,劉總和他率領的五個同事返回馬來西亞, 他們走出吉隆坡國際機場,才知道我們七個人秘密訪問陳平,全部都在馬來西亞和泰國情報人員的嚴密監視之下。這部分的情節刊登在《星洲日報》出版、劉鑑銓主編的暢銷書《青山不老》的前言〈細説從頭……〉中, 劉鑑銓署名撰寫的專文指出,馬來西亞政治部警官警告他們:陳平的訪問,一個字也不能寫。
 

不能寫的報道

 
我悵然若失的回到香港,告訴總編輯邱立本我度假碰巧跟上《星洲日報》的採訪團去曼谷,見到馬共領袖陳平。但是馬來西亞警方禁止星洲刊登,他們還在努力爭取,我將和劉總、蕭總商議,如何使《星洲日報》和《亞洲週刊》同步刊登陳平專訪, 又不致觸怒大馬政府。這在內容、圖表和刊登時機等方面都需要我去吉隆坡進一步向他們請教。 
 
《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北京留影。(《亞洲週刊》圖片)
《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北京留影。(《亞洲週刊》圖片)
 
與此同時,我直接和神隱泰國的陳平聯絡,告訴他我將專程過來拜候,製作《亞洲週刊》封面專題,並且撰寫他的傳記。雙方敲定5月3日見面。這次的事前傳真聯絡,雙方都用女性假名,陳平用「關芝明」,我是「藍紅」,書信以姐妹相稱。
 
爲了保密,我低調的告訴邱總和資深編輯關慶寧,我去吉隆坡見陳平的私人代表,若有可能就再飛去曼谷訪問陳平。就當時的情境而言, 大馬警方已經對即將報道陳平的《星洲日報》出示紅牌,事情分分秒秒都有可能變卦,我當然不能篤定可以見到陳平。
 
《亞洲週刊》前資深編輯關慶寧。(關慶寧提供)
《亞洲週刊》前資深編輯關慶寧。(關慶寧提供)
 
5月3日在吉隆坡見過該見的人之後,我就在無風無雨也無浪的大環境下悄悄抵達曼谷,入住陳平指定的一家三星酒店,然後按照約定傳真給他。
 
猜想他已經在酒店。我們第二次見面,大家客套寒暄一番,約定第二天開始採訪。看看我發給關慶寧的傳真(見附圖),就知道採訪是有條件的:部分内容不能錄音,他不會到外面拍照,也就是我們的訪問是在密室進行,足不出戶;如果我要訪問泰南馬共戰士解甲歸田的村莊,他不會去,但是它會派手下陪同——我料到這可能是異常艱苦的採訪,於是發一封傳真給關慶寧:
 
作者發給關慶寧的傳真。(作者提供)
作者發給關慶寧的傳真。(作者提供)
 
作者與關慶寧通訊的密碼。(作者提供)
作者與關慶寧通訊的密碼。(作者提供)
 
待續:作者如何攻破陳平的心防,和陳平展開另一回合的「諜對諜」。
 

丘啟楓